文學作品的舞臺劇改編模式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端端正正地將原作擺在舞臺中心,一筆一劃照樣比擬,有時缺少二度創作的縱情想象;另一種則是解構式的,勇於改寫、戲仿,甚至顛覆,可能別出心裁,也可能走上岔路。對於知名文學鉅著的改編,後一種方式顯然存在巨大障礙,而前者也常常是畫皮難畫骨。
由胡宗琪導演的陝西人民藝術劇院版話劇《白鹿原》是斯坦尼式的成功改編範例。陝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自2016年上演以來,已在全國演出400餘場,不僅獲得了觀眾經久不息的掌聲,作者陳忠實也給出了“最滿意的改編版本”的評價。話劇《白鹿原》何以再現原著之魂,主要緣於其獨具韻味的改編。
整體劇作:全面再現,得其筋骨
原著以近50萬字的篇幅講述了半個世紀以來白鹿村兩大家族三代人的恩怨,時間跨度大,人物事件的支線複雜。對於舞臺劇、電影等藝術改編來說,在有限的時間內將如此宏大的內容詮釋出來是極為困難的。
在這三個半小時裡,作品牢牢抓住了白、鹿兩家從父輩的土地之爭、到子輩的權勢較量,兩條線互為表裡,同時為時勢所驅動,展現了關中大地半個世紀以來的滄桑鉅變和生命歷程,將原著的核心情節和主要思想表達得完整而紮實。對於熟悉小說的觀眾,能盡得字裡行間的神髓;對於首次接觸故事的新觀眾,也可一窺原著全貌進而產生興味。從巧記換地,到農協運動,從小娥身上的風波與悲劇、白靈與鹿家兄弟的理想與情感選擇,到黑娃的浪子回頭、白孝文的投機換面……所有的故事情節人物命運都緊緊圍繞著新與舊的變革,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向前推進,駐足回望,不禁飽含熱淚,喟然長嘆。儘管在甄選情節時難以避免追趕節奏、場景頻換等問題,但該劇始終牢牢把握著原著的神韻。
人物塑造:刪繁就簡,人本旨歸
話劇《白鹿原》改編的一大難點就是大幅度刪減原著中的旁支人物,讓主角人物更為突出和豐滿。從劇本改編到演員詮釋,白嘉軒的正直本分、鹿子霖的油滑貪婪、白孝文的虛偽投機、黑娃的亦正亦邪、田小娥的軟弱柔美、白靈的熱情朝氣,在精當的情節與臺詞中最大限度地呈現於舞臺之上。例如白嘉軒極見人物性格的臺詞——“說真話好,但是得分場合,場合不對真話就變成了假話、瘋話;假話也得分場合,有的時候假話就是真話。”被幾度著重演繹出來。再如,劇中為田小娥加上了“嫦娥奔月”的自陳,表達了這一悲情女子對幸福和愛情的純真渴望。
另一方面,人物形象塑造呈現人本化、日常化的傾向。例如原著中籠罩著神聖光環的鄉賢文人朱先生,在話劇中的戲份加重,並突出了展現鹿兆海殉國對其內心的觸動,以及刊登《三秦老君子抗戰宣言》後的自足暢快,表現出舊文人對名節的追求。同時,話劇刪減了原著中朱先生青年時的講學經歷、最後由戰場重返書院編修《滋水縣誌》的部分,這種對傳統士人人格的弱化處理不免有遺憾之處。另外,劇中白靈、兆海、兆鵬三人的感情糾葛蓋過了政治立場之爭,以至於三人對峙一場引得觀眾笑聲連連,雖不及原著的立意深度,但也因此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如此,在劇中的每個人物身上,都留下了歷史車輪碾過的痕跡,每個鮮活豐滿的人物都在觀眾心中蕩起了一絲漣漪。
戲劇處理:三秦韻味,獨出心裁
雖與林兆華執導的北京人藝版《白鹿原》共用孟冰的劇本,但陝西人藝版卻演出了獨具風味的關中味道。此外,劇中對華陰老腔的妙用,也為該劇增色不少。尤其是田小娥死後屍骨被鎮於塔下一場,壓抑詭秘的舞臺氛圍中,小娥“上身”鹿三,兩個演員一前一後如雙簧般亦步亦趨地舞動,老腔哀婉地吟唱著,令觀眾受到強烈的衝擊。全劇末尾,又是這柔腸百轉的老腔,唱出半個世紀的滄桑感嘆。
本劇對古希臘戲劇中“歌隊”的移植巧用也堪稱點睛之筆。在希臘戲劇中,歌隊既是臺上的演員,也抽身對故事評點一二,完成抒情和教化的功用,猶如跨越舞臺和觀眾的“第四堵牆”。劇中穿插在各個場景中的鄉民群像就是這樣的“歌隊”。
在青磚牌樓位移所建立的空間中,“歌隊”幾度現身,有時議論、有時發問、有時揭發,以另一種方式巧妙地呈現著那些被縮略刪減的劇情。例如,白嘉軒看到白鹿的這段極具寓言性質的故事,是由村民敘述出來的。朱先生身亡時,村民們上臺圍著他坐了大半輩子的那把椅子,齊道“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悲痛傾瀉而出。這樣的處理讓故事得以刪繁就簡,同時營造出重新審視的間離效果。
總體而言,陝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在最大程度保留原著情節旨歸的基礎上,做出了精彩的處理。正如本劇結尾,儘管原著許多情節需隱去處理,但落下的白鹿原祠堂牌匾,彎著腰在茫茫廢墟、片片白雪中呼喚著朱先生的白嘉軒,散落在地上的《滋水縣誌》,傳達了傳統鄉土文明落幕的破滅感和悲劇性,震撼力絲毫不減。
劇中,白鹿原上最好的長工死了,最好的先生走了;劇外,近年來最佳的話劇作品之一暫告封箱,也令人難捨。遙想陳忠實先生在世的最後幾年,數度對家鄉劇院排演其心血之作公開表達支援和讚賞,其實已然是對這部作品的最好肯定。
(作者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編劇)
來源: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