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篇文章來自一位9歲女孩的爸爸。他決定改變自己之前對死亡的錯誤認知,便去閱讀了一些跟生命教育有關的童書,《薩姆的八個願望》《100天后會死的鱷魚君》《後來呢後來怎麼了》等,還翻閱了西方文人對死亡的幽默表述。之後他採取了一些方法和孩子一起正視死亡。他發現孩子其實沒有大人那麼多沉重的負擔,死亡在他們眼中可以充滿童趣,可以是很多無厘頭的問題。
透過一場事先預告的死亡喚醒對生活的熱愛
我一直以唯物主義者自居,卻總是刻意避免讓孩子接觸死亡。我會禁止孩子接近墓園、參加葬禮,在中元節時更是對她實行了禁足。在過去的一段時間,我並沒有意識到這種畸形的呵護方式所帶來的後果,直到新冠肺炎暴發、科比意外去世和袁隆平先生辭世,不斷髮生的新聞事件讓死亡成為無法規避的詞彙,我才發現孩子根本無法從關於死亡的議題中尋找到共情點。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缺少了一場關於死亡的教育。
我們許多關於死亡的教育充斥著宏大敘事中的英雄主義,個體對死亡和生命的細微觸動被淹沒在資訊的洪流裡。在諮詢諸多朋友後,我決定為孩子主導這趟人生必修課,選取《薩姆的八個願望》成為這場親子“死亡”體驗之旅的課本。
《薩姆的八個願望》,[英]薩莉·尼科爾斯 著,向麗娟 譯,譯林出版社2021年6月版
這是一本以溫情化解沉重的兒童小說,作者薩利·尼科爾斯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在薩姆生命的最後一年對世界的奇妙探索。
十一歲的薩姆得了白血病,當他透過生活中的細枝末節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後,寫下八個願望:成為一名聲名卓著的科學家,發現真相;破一項世界紀錄;看一場恐怖電影;與自動扶梯逆向而行;親眼見到鬼;談一次戀愛;坐一次飛艇;在太空上看地球。
如果以常人的目光去審視,這幾乎是一張無法全部完成的清單,幸運的是,在這場未知的探險之旅裡薩姆擁有一個同伴——同樣身患絕症的菲利克斯。在菲利克斯的慫恿下,薩姆很快便完成了“打破世界紀錄”的願望,用43秒跳上一整層樓梯,菲利克斯則在15秒內吃了五大把玉米麥片,他們還共同完成了世界最小的即興衣櫃酒吧。
這一次的成功讓兩個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孩子找到了生活的樂趣,最終剩下的願望也都以各種有趣的方式一一實現。甚至在故事的最後也是以一張極具幽默感的調查問卷作為句號。
讀罷合上書頁時,有一個想法始終在我腦海裡縈繞。把死亡看成是一種集悲痛、喧鬧、恐懼、淚水於一體的縫合怪,其實是成年人刻意製造的沉重,在兒童的世界裡死亡也許可以充滿童趣,或者它還是色彩斑斕的,而不是肅穆的黑白。不然為什麼只有孩子會對死亡充滿那麼多爛漫的,甚至是無厘頭的問題呢?
在薩姆實現願望的過程中,也提出了八個關於死亡的疑問,並把它們歸類為無人能夠回答的生死問題。比如:為什麼上天要讓小孩生病?
其實這些問題並非沒有確切的答案,只是在多數人的潛意識裡,它們是預設的禁忌,是晦氣的語言。而薩姆找出的理想答案是,生病讓人認識到生命中可貴的點滴,認識到家庭的重要。追隨這些問題,我似乎也尋找到了向孩子介紹死亡的方法。
死亡還是新生,這取決於看待問題的角度
當薩姆問“為什麼我們都會死去”時,他的外婆巧妙地將死亡比喻成了毛毛蟲變成蝴蝶。她告訴薩姆,死亡其實只是一個迴圈,都是老舊事物消逝、新生事物誕生的過程。就像樹葉在秋天掉落,新芽在春天萌生一樣。死亡還是新生,完全取決於看待問題的角度。正如《哈利·波特》裡的鄧布利多教授所言:“死亡對於頭腦清醒的人來說只是一場偉大的冒險。”
為了能清晰感受到西方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我和孩子在網上開啟了一場文人墓地巡遊。方式很簡單,從書架上隨便拿一本書,在網上搜索作者的墓碑、墓誌銘和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我們看到博爾赫斯拄著柺杖,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房子裡說不應恐懼;波伏娃在薩特的墓誌銘上寫道:“他的死使我們分開了,而我的死將使我們團聚”;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我們,一粒麥子落在地裡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籽粒來。
《100天后會死的鱷魚君》,[日]菊池祐紀 著,毛丹青 譯,接力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已經能夠正視死亡的我們,又從圖書館借來《100天后會死的鱷魚君》,這本書與《薩姆的八個願望》立意相似,都是透過一場事先預告的死亡來喚醒對生活的熱愛。書中的鱷魚君曾在社交媒體上掀起過一場熱烈討論,很多人每天陪伴他度過生命中的最後100天。與薩姆不同,鱷魚君似乎並不知道真相,他依舊每天過著平凡的生活,吃泡麵、打電動、和朋友一起吃烤串,直到那憨厚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中。很多讀者都希望鱷魚君能在生命的最後完成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也僅僅是參加了一場電競比賽,並且還輸了。
仔細想來,平凡其實是我們的底色。在城市上空飄蕩著焦慮的時代,我們忽視了太多隱藏在生活角落裡的感動。於是,我把這本書當作日曆,每天早飯時和孩子共讀。儘管我們還有比100天多幾十倍的生命儲備,但從無休止的忙碌與競爭中掙脫出來,珍惜每一寸時光成為了我們的生活新主題。
令我吃驚的是,女兒在這場死亡教育中迸發出了巨大熱情,她開始在本子上認真填寫願望清單,制定生活計劃,平日裡的拖延症也得到了治癒,還變得更加自然地表達對家人的愛。那些珍惜光陰的警句也不再是空洞的泛泛之談,而是令孩子的目光所及之處都能看到時間在緩慢流動,生命在逐漸凋零。
用有趣的方式化解對死亡的恐懼
“人死後都去了哪裡?”這是薩姆提出的第八個問題。他尋找到的答案很童真,比如:死後會變成鬼魂到處嚇人,也可以回到生前的家裡,讓家人知道你好好的。比如能投胎轉世成其他人,還會上天堂下地獄,或者變成一棵樹,變成一朵雲彩飄來飄去。
《後來呢後來怎麼了》,[日]吉竹伸介 著,愛心樹 | 甘肅少年兒童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這些答案讓我想到日本繪本作家吉竹伸介的那本《後來呢後來怎麼了》。這本書關於死亡的描繪也與薩姆的答案不謀而合,同樣是關於死亡的討論,同樣是用幽默好玩的方式。
吉竹伸介筆下的爺爺在筆記本上記錄了對於死後的一切想象,幻想死後變成一個浴室小板凳守護家人。還給自己設計了很多有趣墳墓,滑梯式、恐龍式,甚至還有適合自己拍照的墳墓。在爺爺的世界裡,地獄只有一間廁所,每天都要做拉伸操,生日蛋糕還超級酷,而地獄裡的一天也很“恐怖”,早餐把混在一起的沙子分開,中午要解開纏在一起的飯糰,晚上則要把貼紙摳得乾乾淨淨。與之相比,天堂則要幸福得多,不僅可以隨意改變髮型,還能四處飛翔,即便摔倒也不會痛,所有人都會善意地誇讚對方。
在這種啟迪下,我們也開始在家庭中嘗試用有趣化解死亡的恐懼。我和女兒設計了許多充滿機關暗道的“墳墓”。最為得意的機關叫做“生命焦灼”。一旦有圖謀不軌的盜墓賊碰到觸發裝置,就會從牆壁一側彈出一根巨型竹籤將其貫穿,與此同時,腳下會升起火焰,頭頂會噴出辣椒粉、孜然等調味料。
確保內容可以供未成年觀看的前提下,透過影像和圖片瞭解人的各種死法,研究器官捐獻和探討安樂死的可行性以及是否屬於反道德。有天放學,女兒興奮地告訴我,她發現了一首關於安樂死和火葬的歌曲。我問是什麼歌曲?她哼了其中一句,“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縱情燃燒吧”。
日常生活中我們關於死亡的對談也漸漸多了起來。給植物澆水時,我告訴女兒待我死後如何處理遺體,一定要火化,骨灰要物以致用,隨意撒在某盆花土裡當作肥料就行。她會在散步時突然陷入沉思,然後扭頭徵求我的意見,“等你死後我能不能把你做成標本,放在博物館裡供人參觀?”知道我是器官捐獻志願者後,那本一直在書架上備受冷落的《人體立體書》又重新得寵,每天研究我所捐獻器官的樣子、用途及價值。
《人體立體書》,[英] 理查德·沃克 著,[美] 雷切爾·考德威爾 繪,樂樂趣 | 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2020年6月版
透過一次次對生命與死亡的探討,我們最大的收穫是能夠正視人類在地球現階段文明的地位。人類強大又渺小,強大到可以改變時代,弱小到無法與死亡對抗。儘管命運的本質是悲劇,但通往這條路途的核心卻是極具魅力的。一條鯨魚在深海中死去,它的屍體會緩慢沉入海底。形成一套長達百年的,以分解者為主的迴圈系統,即便是最後的骨骼也會作為礁岩供其他生物聚居,這就是鯨落,是一個地球生物對世界最後的溫柔與饋贈。如何在有限的生命裡綻放生命的輝煌才是我們面對死亡時應有的思考。
撰文 | 李亂
編輯 | 申嬋
校對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