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她是一代人心中的熒幕女神,是美麗動人的甜姐兒,是妙筆生花的女作家。”
如此看來,她該是一位“才女”,但“才女”這個詞用在她的身上,卻又顯得淺薄了些許。
李輝曾這樣評價她:“一位對知識永遠充滿好奇的人。”
她是耀眼的鮮花,但心裡卻種著一片野草,在奪目外表下隱藏著的,是她不竭的靈魂。
她經歷了四段婚姻,卻都在送別。
她追尋著不朽的愛情,卻嘆息今生只嫁對了那一個人。
她是黃宗英,是走完一生,生命底色卻絲毫未褪的黃宗英。
1925年,黃宗英在北京出生,父母和幾個哥哥都對她寵愛有加,在家裡,他們總稱呼她小妹。
9歲那年,黃宗英的父親因病不幸離世。失去了家中唯一的頂樑柱後,黃家的生活也變得艱難了許多,黃宗英便做了輟學的打算。
在家的日子裡,除了幫母親料理家務,黃宗英還迷上了話劇。
在哥哥的支援下,黃宗英進入了當地一家話劇社。
她不知道的是,從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便與戲劇捆綁在了一起。
在這裡,黃宗英出演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部戲劇《甜姐兒》。
作為新人,她不俗的表演獲得了不少觀眾的歡迎。
可想看更多的風景就得往更遠處出發。
“就再走遠一些吧。”她想。
1941年,年僅16歲的黃宗英獨自前往上海投奔大哥黃宗江,加入了上海職業劇團。
剛開始,黃宗英只是在劇團裡做一些打雜類的粗活,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比起在後臺,她更羨慕那些能夠站在舞臺上閃閃發光的演員。
小小的星星也會憧憬著成為月亮。
於是,她開始琢磨演技,開始勤加練習,逮著機會便向身邊好說話的那幾個演員請教。
人的一生是一條河流,衝向暗礁而翻湧起的浪花是別樣的美。
黃宗英生命裡的這朵浪花,也終於被激起了。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黃宗英受邀出演曹禺話劇《蛻變》中的姨太太一角。
從小舞臺邁向大舞臺,她緊張而又感動。
演出是成功的,謝幕時,黃宗英眼裡噙滿了淚水,她想起了在後臺的日子,想起了那個夢,那個成為月亮的夢。
而此刻站在臺上的她,分明帶著月亮的光。
《蛻變》的成功讓黃宗英漸漸有了名聲,不久後,她便與電影公司簽訂了合同。
如果說《甜姐兒》是黃宗英敲門的那塊磚,那《蛻變》則是那把助她進門的鑰匙。
在她的藝術生涯裡,她始終秉承著謙遜與勤奮。
玫瑰的美是張揚的,是熱烈的,在含苞等待綻放的無數個日夜裡,是鏗鏘勇敢為這份美鍍上了金。
《追》《幸福狂想曲》《雞鳴早看天》......黃宗英用肢體演繹著千姿百態的人生。
曹可凡曾說過:“我更願意用‘痴’字來形容黃宗英先生。”
是啊,她痴於戲劇,痴於藝術。
藝術是一場安靜的夜,染上它邊角的孤獨,再具象成情緒原始的表達。黃宗英在這樣的夜裡沉淪了。
在戲裡,她始終是一道不刺眼的光,她是溫和的,但溫和下又隱匿著她的炙熱。
“我熱愛戲劇,是因為在表演中我能看到人性中最純粹的的東西。”黃宗英說。
可當她的純粹遇上愛情,卻似乎總不盡人意。
1941年,在出演《甜姐兒》後,黃宗英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在劇社裡擔任音樂指揮工作的郭元彤。
他模樣俊秀,風趣幽默,談吐間都是難以掩蓋的才華,郎才女貌,很快他們便走到了一起。
在相處了一年的時間後,黃宗英與郭元彤走進了婚姻殿堂。
但這份過於迅速的愛還未能等到實踐便過早地夭折了。
在婚禮後的第18天,郭元彤毫無預兆地突發心臟病去世。一瞬間,黃宗英的世界崩塌了。
她才剛勾勒出美好愛情的輪廓,卻被現實擊碎的一塌糊塗。
這是她第一次的愛,是她毫無保留的愛,是她不帶任何雜質的愛。
她痛苦萬分,似被什麼東西抽離了靈魂。
世上總有些東西會被動地成為通向回憶的媒介,為了避免觸景傷情,黃宗英離開了劇社。
“當你深愛上某個人的時候,你會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
程述堯就是如此。
從遇見黃宗英那一刻起,他便一心想邀請她加入自己的劇團。
他像是一個大哥哥的角色,他欣賞黃宗英在藝術上的成就,但更心疼這樣一個令人憐愛的女孩。
程述堯是堅定的,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
可黃宗英猶豫了,她明白他的心意,但她的第一次愛被消磨的只剩下軀殼,她的心早已經空了。
程述堯並沒有放棄,他揣著自己的那份真誠,試圖去觸碰她脆弱的心。
在日復一日的陪伴下,黃宗英內心的頑石終被攻破,1946年,她答應了程述堯的求婚。
她望著眼前這個稍顯笨拙卻照顧了自己這麼久的男人,她笑的那麼明媚。
如果一切都能一直如此該有多好?
可遺憾的事情又有太多。
結婚後,黃宗英將重心更多地放在了戲劇表演上,她開始追求事業上更進一層的突破,1946年,她主演了個人首部電影《追》。
這也是她從話劇演員轉向電影演員的開始。
也許黃宗英本就如此,對待藝術,她如痴如醉,她並不是在表演劇中的角色,而是讓自己成為劇中的人。
天性的卓越使得她很快地轉型成功,她的事業也忙得火熱。
不久,她便接到了著名導演陳鯉庭的邀請,拍攝電影《幸福狂想曲》。
黃宗英未曾想到的是,她能有幸與著名演員趙丹合作。
更讓她始料未及的是,這個男人會與她擦出火花。
在劇中,黃宗英與趙丹扮演一對情侶,在一天天的拍攝過程中,他們終歸還是互生了脫離戲外的別樣情愫。
黃宗英是矛盾的,她與程述堯還是夫妻,她比誰都清楚如今她的行為有多麼越界。
她努力剋制內心的衝動,在愛與被愛裡她一直都是有恃無恐的那個人,她覺得對不起丈夫。
可在道德與愛情面前,她還是選擇了愛情。
在趙丹的猛烈攻勢下,本就搖擺不定的黃宗英終於淪陷了。
她明白自己到底愛誰,對程述堯的那一份,從開始的那天起,就不是愛。
在掙扎過後,她還是向丈夫坦白了。
“我愛上了另一個人,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我們還是離婚吧。”
程述堯只是靜靜聽著,他沒有說話,反倒很平靜,就像事先知道一般。
他望著窗外,那是一片晚霞。
“你看夕陽,多美多美啊!”,他頓了頓,眼角卻多了滴淚,“可是,還是太短,太短了啊......”
“我答應你。”
程述堯沒有挽留,是因為他太瞭解黃宗英了。
“與其讓她留在我身邊枯萎,不如就放手吧。”
從始至終,他們的婚姻與愛就沒有聯絡。即使有,也只是程述堯的一廂情願。
他太想愛出一個結果了,他不求回報地付出自己的一切,他以為這樣做了就能得到真正的愛。
可對黃宗英來說,她並沒有愛過他,她只是把心中對程述堯的感激錯認成了愛。
這份並不牢靠的婚姻在第三個人出現後開始搖搖欲墜。
直至這一刻,程述堯才如夢初醒。
“握不住的東西,我們遲早要說再見。”
“我對不起他,程述堯是個好人。”晚年再提起這個名字時,黃宗英只剩下愧疚。
1947年,黃宗英再婚,她如願嫁給了趙丹。
之後,他們作為夫妻又聯袂出演了《麗人行》《烏鴉與麻雀》等電影,且都獲得了不俗的反響。
黃宗英與趙丹的靈魂是契合的,在藝術上,他們有著更多的共鳴。
他們的婚後生活十分甜蜜,趙丹說:“我與夫人是相見恨晚。”
這段跨越道德的愛情終是避免不了世俗的批判,在巨大的壓力下,他們依舊相知相守。
他與她走過三十三年,歷經苦難與坎坷,卻還是沒能挺過病痛。
1980年,趙丹因癌症離世。
時隔多年,黃宗英再一次感受到了揪心的疼。
她失去了相濡以沫的愛人,相伴的時間越久,痛感就越強。
但此時的黃宗英早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比起撕心裂肺,她更擅長將刻骨的痛埋在心裡。
“我想來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趙丹。我現在想,趙丹確實是值得我愛的。我只能抱著他,告訴他我站在他這邊。”
失去愛人後,五十五歲的黃宗英將精力投入進了文學創作裡。
她並未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可她似乎與生俱來的細膩文筆卻在訴說著一又一個真實且感動的故事。
她的筆成了她表演的另一種形式,她從未想過進行脫離於藝術外的創作。
因為她本就是為了藝術而生。
無論是用形體去演繹百態的人生,還是用文字去書寫百轉的故事,黃宗英都在用她的方式與藝術溝通。
她的心裡種著一片野草,那份蓬勃的生命力支撐著她進行藝術創作。
她將自己的後半生與文字繫結在了一起,這是她重新年輕一次的機會。
在晚年創作的過程裡,她遇見了馮亦代。
他是著名作家,更是優秀的編輯與出版家。
他們因文學創作相識,沒過多久,兩位老人便開始了一段美麗的黃昏戀。
“折騰一輩子,如今又要上演這麼一出,真的合適嗎?”身邊的朋友勸她。
“我早已過了懦弱的年紀,如果我覺得是正確的,那我願意做。”黃宗英答道。
她與馮亦代是惺惺相惜的,他們為彼此的文學所吸引,是典型的當代文學家之間的愛情。
比起浪漫的黃昏戀情,他們更像是一段彌足珍貴的晚情故事。
1996年,馮亦代腦血栓復發,他喪失了語言能力,記憶力也開始退減。
黃宗英不忍心,她下定決心要幫助丈夫康復。
她用毛筆將拼音寫在紙上,再抓著馮亦代的手,一筆一筆帶著他復讀。
可在生死麵前,我們終歸還是無能為力。
2005年,馮亦代因病離世。
他曾給黃宗英寫過一首詩,名字叫做《這將是最後的聚首》。
也許他早已料到自己時日不多,可他還是有太多不捨。
在詩裡,他這樣寫道:“從現實講,我是十二萬分愛你,比愛自己更多。”
他希望看到宗英能是幸福的,他寫下這首詩後,又獨自留了多少眼淚。
可見字如面,他們依然可以相見,只是以另一種方式。
在送走馮亦代後,黃宗英選擇真正嫁給文學。
她經歷了太多,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該如何調節自己的悲傷。
她依舊每天堅持跳舞、書法、彈鋼琴,她並未忘記自己在藝術上的造詣,她想掘的再深一點,用她生命的餘光。
2016年,九十二歲的她出版了《黃宗英文集》。
2019年,她獲得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
在寫給馮亦代的最後一封情書裡,她這樣說:“你是否依然眷顧著我是怎麼生活著嗎?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
是的,她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好好生活。
“我這一生,也算了無遺憾。”
2020年12月14日,黃宗英謝世。
這是她人生中最後一次謝幕。
她的生命底色是難以磨滅的,她的內心始終有一團燃燒的火光。
作為藝術家,她不願給人們帶來憂愁,她希望留下的,是真,是美,是幸福。
“這是一個永遠不會老去的靈魂。”
對於愛情,她苦於命運的玩弄,在兜兜轉轉裡終是難得一份雙向的愛。
但她對愛的印象還是那般純粹。
在黃宗英眼裡,愛情永遠是那般美好,即使結局是苦痛的,她也能剝離那份缺憾。
“只要是值得的愛就好。”
“這樣留下的,就都能是美麗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