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落幕,掌聲雷動。
看著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劉喜奎滿心歡喜,夙興夜寐,勤學苦練,她終於熬成了角兒。
思緒在她腦中翻湧,突然一道身影衝上臺來,一張滿是煙臭味兒的嘴,在她白皙光滑的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
她趕忙往後退,躲在趕來的警察身後。
那鬧事的見了警察卻不怕,一臉微醺,沉浸在親吻劉喜奎的興奮裡。
“不就是五十塊大洋嗎?給你!拿去!”男人丟下一袋子錢,拂袖而去。
按當時的法律,當眾調戲婦女,要交五十塊大洋的罰款。
顯然,這男人有備而來,蓄謀已久。
事後不久,鬧事的男人在報紙上發文章,稱自己親到了劉喜奎,卻只被罰了五十塊大洋,實在是賺了大便宜。
五十塊大洋,可是一個普通家庭,近乎一年的飯錢。
劉喜奎究竟是誰?有這樣大的魅力,讓人為之瘋狂?
一、逃不過的命運
劉喜奎年幼喪父,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兒子,艱難求生。
八歲時,為了替母親分擔生活,亦是出於對戲曲藝術的喜愛,劉喜奎毅然進了戲班子。
母親激烈地反對,戲曲演員被預設是公子王孫的玩物,再光鮮亮麗,也是下九流。
劉喜奎不顧母親的勸阻,堅定地學唱戲。
她不信邪,並且相信,只要足夠刻苦,足夠優秀,就能贏得尊重,跳脫戲子的刻板命運;只要內心堅定,世俗就奈何不了她。
一晃十年,劉喜奎不僅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還成了名動京城的角兒,擁躉無數。
到了開竅的年紀,少女劉喜奎日漸懂了臺下男人灼熱的目光,那不是對藝術的欣賞,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渴望。
他們看她時,像餓狼在看羔羊,好像隨時要撲上來,把她生吞了。
面對男人們齷齪的垂涎,劉喜奎有些理解母親反對她唱戲的用心了。
當初天不怕地不怕的豪壯,在險惡的環境裡逐漸萎縮,劉喜奎小心起來,學著應付接踵的追求者,和冒犯的騷擾。
十幾歲的青年,四十幾的大叔,六十幾的老頭,拉車的腳伕,報社的記者,當政的權貴,都是她的座兒。
他們把她捧得高高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他們為她叫好喝彩,凝視著她的臉蛋兒和身體。
她恐懼、憤怒,卻咬著牙,唱了一場又一場。她愛戲曲,不管別人怎麼看,她都得當戲曲是門藝術,唱下去。
1915年,劉喜奎21歲,在一場演出中,初遇梅蘭芳。
他看向她的時候,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那雙眼裡有珍惜、尊重、愛慕、柔情,而不是劉喜奎見慣了的垂涎、慾望。
只看了一眼少年乾淨的眼眸,她便淪陷了。
若能嫁他,相守一生,定是一樁美事。
可隨著兩個人來往越來越頻繁,梅蘭芳對她的愛意越來越明顯,劉喜奎猶豫了。
思量再三,她毅然斬斷了這段情。
劉喜奎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自己名氣太盛,模樣身段又是男人們喜歡的,逃不脫被權貴覬覦的命運。
若她跟梅蘭芳在一起,要麼離開舞臺,隱姓埋名過小日子,要麼梅蘭芳被權貴盯上。
她不想離開舞臺,不想梅蘭芳離開舞臺,也不想梅蘭芳出事,只能割愛。
這段戀情是否存在,有一定的爭議,但人們總是願意相信,這對金童玉女,曾經愛過。
劉喜奎向來不缺追求者,她視而不見,能躲就躲。
可有些人,卻不是她想躲就能躲的。
二、這個戲子不好惹
袁世凱以總統的名義,請劉喜奎到袁府唱戲。縱然不情願,但她不能不去。
劉喜奎有些社會影響力,袁世凱顧及名聲,多少讓她三分。
到袁府前,劉喜奎先立下規矩。
一是,職場戲,不待客;
二是,她化妝的房間,不準陌生男人進入。
袁世凱滿口答應,可劉喜奎化妝的時候,侍衛還是闖了進來。
劉喜奎心生厭惡,卻又不好發火,畫著眉,頭也不回地跟侍衛說話。
“我的規矩,你不知道嗎?”
“總統找您有事,差我來請您,所以不算破例。”侍衛像是事先準備好了答案,對答如流。
有事?能有什麼事?劉喜奎冰雪聰明,袁世凱的意圖立刻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是總統,她是戲子,他發下話來,哪怕龍潭虎穴,她也得去。
劉喜奎跟著侍衛走到客廳,趕上袁世凱正跟幕僚打麻將。
她隔著屏風,不卑不亢地問:“袁總統找我所為何事?”
句話,問得袁世凱答不上來。他找劉喜奎的確有事,但具體是什麼事,可不能當著許多人的面兒說。
他以為劉喜奎明知他的心思,不會讓他下不來臺,沒想到她竟當眾這樣問。
聽到劉喜奎發問,牌桌上的人神色曖昧地看向袁世凱,惹得他十分尷尬。
為了面子,袁世凱只能回一句:“沒事。”
既然沒事,劉喜奎便順理成章地走了,回到房間繼續化妝。
又險險地逃過一劫,劉喜奎長舒一口氣,看著鏡子裡的漂亮女人,垂眸沉思,被種被人騷擾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唱戲的本事,是她三更燈火五更雞,一招一式勤學苦練來的,她說到底是靠本事吃飯的手藝人,憑什麼她的身體也要被當成商品?
你買票,我唱戲,座兒和角兒之間,說到底是樁買賣,伶人憑什麼低人一等?
她委屈,憤怒,卻沒有任何能力反抗,只能收拾好情緒,登臺表演。
袁世凱收手後,他的二兒子、三兒子繼續騷擾劉喜奎。
老子追完兒子追,這樣違背綱常倫理的舉動,足以說明,袁家幾個男人,沒把她當個人。
他們表面上為她一擲千金,把她捧得高高的,像仰望太陽一樣仰望她,實際上踐踏著她的尊嚴,把她當成低賤的奴婢。
追求她的男人千千萬,沒一個把她當個獨立完整的人,她的喜怒哀樂不重要,她的思想抱負不重要。
她只要美就夠了,只要是個出名的女人就夠了。
她是一個美麗的符號,榮耀的勳章,男人們享受追逐她的樂趣,以及得到她的成就感。
她越是自重自愛,拒絕的人越多,就有更多的人撲上來,妄圖征服她,加冕自身的魅力、手段、地位、權勢。
袁世凱、曹錕、黎元洪、徐世昌、馮國章民國五位總統競相拜在她石榴裙下,其他所謂權貴,也都把她當成獵物。
和男人周旋得多了,劉喜奎從靦腆成長為處變不驚,氣質中多了幾分凌厲,更添風韻。
她以不變應萬變,躲著,防著,苦熬著,冷眼看著政客們你方唱罷我登場。
袁世凱之流,還算好對付,他們受封建禮教的束縛,愛惜名聲,做事不會太出格,只要態度明確,嚴詞拒絕,他們就會收手。
張勳這等不要臉,不顧名聲的人,對劉喜奎而言,是更大的劫數。
三、再入虎口
張勳是個粗人,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搞士大夫禮義廉恥那一套,他的追求,直接赤裸,簡單粗暴。
他毫不遮掩,把辮子兵派到戲園子裡去請劉喜奎,辮子兵氣勢洶洶,不像是請人,倒像是來抓人。
看辮子兵的架勢,劉喜奎便知此一去,凶多吉少。
但還是款款起身,優雅地跟在粗魯的辮子兵後面,去了張府。
此去無他,只是不想張大帥遷怒戲班子罷了。
許是戲文唱多了,劉喜奎這美嬌娘腔子裡,裝滿了豪壯的義氣。
她絕不允許身邊的人,因為她受到傷害。
劉喜奎一進門,就看到喝得醉醺醺的張勳,他紅著臉,跟旁邊的人勾肩搭背,一雙眼上下打量著她,吆喝她過去陪酒。
劉喜奎站著沒動,冷眼看著張勳。軍閥總統她見多了,地痞流氓一般的人物,倒是第一次見。
同樣是禽獸,袁世凱之流好歹披張人皮,裝出個斯文仁義的樣子,張勳卻不,他裝都不裝。
不堪入耳的話,他可以毫不避諱地講,大庭廣眾之下講。
他講著輕薄的語言,一桌子人放肆大笑,好像聽到了多好笑的笑話,一桌子粗鄙的下流人物坐在面前,劉喜奎止不住噁心。
小人得志,道德低下的底層人爬得高了,比那些生來就高高在上的人,更放肆,更殘暴。
他們沒有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也不搞面子工程,他們的卑鄙,是赤裸裸的,暴露在陽光下的,肆無忌憚的。
得罪張勳,比得罪袁世凱更可怕,但劉喜奎毫不畏懼,就算是死,她也不陪人渣喝酒。
張勳到底是好色,當眾在劉喜奎那兒吃癟,火冒三丈卻捨不得下殺手,只把她軟禁起來,逼她做姨太太。
“堅決不做姨太太。”這是劉喜奎入行時,給自己立下的規矩。
可事到如今,做與不做,還由得她做主嗎?眼下張勳還只是囚禁她,若是日久了,她還不答應,他會怎樣呢?
劉喜奎緊緊閉上眼,不敢往下想。
戲唱得再好,她也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而她的對手,張勳,有上萬的兵,手裡握著權利和槍桿子。
懸殊的力量對比讓她絕望。
被囚禁的日子裡,她不由地反思、嘲笑自己。
她是有多蠢,才會相信一介女子,一個戲子,在軍閥割據的民國,能憑藉刻苦努力,佔有一席之地,擁有追逐夢想的權利。
她珍若生命的藝術,在權貴眼裡,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就連她自己也不過是用來消遣的玩意兒。
張府門衛森嚴,重兵把守,逃是逃不出去的,要不就認命吧。
劉喜奎想著,一滴清淚劃過臉龐。
絕望之境,一個故人給劉喜奎帶來希望。
曾經的梨園姐妹王克勤,早做了妾。兩人在張府相遇,互訴衷腸。
得知劉喜奎的難處,王克勤帶她找到張勳的大太太。
大太太找到張勳,稱劉喜奎同意嫁給他,只是需回家告知父母。
張勳聽了又高興又猴急,在他看來,告不告知父母,都是無所謂的事兒。
大太太曉之以理,跟張欣說,他現在好歹是大人物,不按規矩辦事兒,怕是要讓人看笑話。
張勳聽了大太太的意見,派人帶上聘禮送劉喜奎回家,劉喜奎伺機在路上逃走,再次躲過一劫。
多行不義必自斃,張欣風光了沒多久就倒臺了,娶劉喜奎的事不了了之。
經歷過許多波折,劉喜奎年近三十,想嫁人了。
四、陰差陽錯
登臺唱戲的二十年,劉喜奎好像時刻在跟全世界抗爭,她累了,想要洗盡鉛華,擇一人終老。
可嫁誰好呢?劉喜奎思索著,一個名字浮現在他腦海。
早些年,曹錕曾把她關在府裡,欲行不軌。一個叫崔承熾的基層公務員找來了曹坤大太太,攪黃了曹錕的勾當,替劉喜奎結了圍。
因著這件事,劉喜奎對崔承熾既有感激又有好感。
後來崔承熾又在報上發了一篇文章,揭發陸錦貪汙,使得劉喜奎對他更加欣賞。
看到他的文章,劉喜奎深以為找到了人生知己,找到了可以共同對抗濁世的良人。
受慣了追求的劉喜奎,仍舊是個懂得掌握主動權的聰明女人,下定決心後,她便主動找人上門說親。
雖然不曾見面,但在她腦海裡,早有了崔承熾的模樣,他一定高大健壯,臉龐俊朗,眼神清明,帶著幾分犀利。
他三十五歲了,看上去不會很年輕,但也絕不會很老,一定是既有青年的生氣,又有中年的沉穩。
他一定是個溫柔的人,有他在,餘生一定明媚如春。
帶著滿心期許,劉喜奎坐上了花轎,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嫁給了崔承熾。
夜深人靜,洞房花燭,劉喜奎蒙著蓋頭,屏息凝神,坐在床邊,傾聽著崔成宇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她身邊。
他馬上要掀蓋頭了,劉希奎深吸一口氣,等待著見到心上人的那一刻。
那抹紅色逐漸被從眼前拿開,劉喜奎抬眼望向新婚丈夫,看清他的臉後,竟是直接昏了過去。
原來,崔承熾是個黑瘦矮的醜男人,患有肺病,看上去像個六十歲的老頭兒。
媒人上門時,崔承熾欣喜若狂,他不過是個基層公務員,總統也得不到的女人青睞於他,這種好事夢裡也不敢想。
他深知自己長得不咋地,配不上劉喜奎,找來帥氣的勤務兵代他相親,騙過了媒人,騙到了劉喜奎。
他還在年齡上撒了謊,少報了五歲,隱瞞了已婚的事實。
可憐劉喜奎在感情上慎之又慎,還是敗給了一個騙子,她立志不做妾,拼命躲過一個又一個總統,到頭來還是嫁了個有老婆的男人。
按劉喜奎的脾氣,這門親事定是要退,來自“故交”的刺激,讓她改了主意。
得知劉喜奎嫁給崔承熾,曹錕發公文罷免崔所有的職務,勒令所有部門機關不得任用他。
劉喜奎的俠義感由此被激發,說到底,崔承熾是因她受過,她做不到坐視不理,隨鐵了心維繫這段婚姻。
她在報上發文,稱與崔承熾是“因愛結婚”,此舉激怒了曹錕等追求她的權貴。
他們利用職權,無休止地折騰崔成熾,讓他到偏遠戰亂的地方去視察軍情。
車馬勞頓,奔波辛苦,催承熾肺病不斷加重,婚後三年便去世了。
劉喜奎不見得愛崔承熾,但為了表達對權貴的反抗,她在丈夫去世後離開舞臺,寡居在小衚衕裡整整三十九年。
太過美貌的女子,常被人當成花瓶,人們的目光集中在她臉上、身上,以至於忽略其豐富的思想,高潔的品格,過人的才華。
拋開美貌以及被大人物爭相追求的情史,劉希奎值得欽佩之處,還有許多。
最值得一提的,當屬其民族大義,愛國情懷。
七七事變後,日本佔領東北,日本人愛好劉喜奎的名聲,請她到日本演出,她都嚴詞拒絕。
為了支援抗日,她逃出日本的地盤,演出抗日劇目,激發國人的愛國熱情。
晚年,在周總理的邀請下,劉喜奎到中國戲曲學校任教,為中國戲曲的發展和延續,奉獻出最後的光和熱。
1964年,劉喜奎病逝,葬於八寶山,享年70歲。
情之所起,她能捨小為大;群魔亂舞,她能分辨忠奸;誘惑紛至,她能守住本心;國難當頭,她能拋捨生死。
戲子又如何,她在臺上唱英雄,在臺下活成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