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將沉痛悲愴的中國近代史比喻成一支先抑後揚的交響曲,那麼新民主主義革命就是其中最令人熱血沸騰的高潮部分,無數仁人志士投入其中,化身樂譜中一個個跳動的音符,奏響獨屬於他們的生命之歌。
在這之中,有這麼一個人,他早年投身革命,熬過兩萬五千里長徵路,參與無數次戰鬥,負傷累累。但在解放後,他拒絕了政府給予他的榮譽與地位,隱姓埋名至基層參與建設,直到多年後的一次機緣巧合才重新出現在世人的視線中,他就是我們今天的主角顧貴山。
他為什麼會默默隱退?又是什麼原因使他願意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讓我們走進顧貴山的人生,瞭解那段塵封已久的歷史。
出身貧農
1908年,顧貴山出生於安徽省六安縣的一戶普通農民家庭。
與那個時代的很多孩子一樣,顧貴山生於清末,長於北洋,歷經軍閥混戰的年代,無論是所謂的清末新政,還是後來的民主共和,對於偏僻貧窮的六安縣來說,都不過只是個名稱,不過是換了一批前來收糧的官老爺罷了。
草草上了幾年學塾後,貧農出身的顧貴山只得結束學業下地幹活,幫助父母減輕負擔。在閒暇時,他會同玩伴一起談天說地,聊些附近的趣聞軼事。
夕陽西下,結束一天勞作的顧貴山揉了揉發酸的肩膀,迎著被落日餘暉渲染成紫紅色的晚霞朝家的方向走去,幾個斜挎著書袋的學童嬉鬧著越過他,互相追趕調笑。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活潑背影,顧貴山有些唏噓。
晚風吹拂,將裊裊炊煙帶向遠方。聞著不時傳來的陣陣米香,顧貴山嚥了下口水,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走著走著,顧貴山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回頭看去時,一條粗壯的手臂瞬間摟住他的脖子,顧貴山扭頭一看,原來是好友高勇,他悄悄鬆了口氣,而後笑問道:“咋回事啊勇哥兒?今天怎麼看起來急急忙忙的?”
“害,兄弟我今天算是長見識了,讓我緩緩,緩緩跟你說。”高勇一邊說一邊喘著粗氣,顧貴山也放緩了腳步,表現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貴山,我跟你說,今天我爹不是讓我去鄰村辦事嘛,然後我聽他們村裡的人在討論,和咱們同縣那個叫許繼慎的,對對對,就是他,後來去城裡唸書那個,他現在在南方當兵,聽說還加入了一個什麼黨,現在可混出大名堂來了!”高勇一邊說著,一邊比劃,原本逐漸恢復常色的臉龐又變得通紅。
聽著同伴的講述,顧貴山逐漸想起童年時那個遙遠的身影,當時自己還是個只知道玩泥巴的無知稚子,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那個成天捧書的大哥哥已經成為他們眼中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了,真是同人不同命吶,顧貴山笑著搖了搖頭。
身旁的高勇仍舊情緒高漲,他繼續說道:“貴山,你說要不咱們也去南方參軍吧,聽說南方在那個孫先生的帶領下在組建國民革命軍,還說什麼不限資質出身,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聽到高勇的提議,顧貴山既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否定提議。一方面擔心這只是好友的一時心血來潮,畢竟打仗是要死人的,可容不得他們兒戲;另一方面,顧貴山還想再觀察一段時間,這些年的戰事讓他明白,哪次軍閥混戰不是打著為了百姓的旗號?但到了最後,要為戰爭買單的依然是百姓。
為有犧牲多壯志
1927年初,冰雪消融,綠柳垂髫,望著昔日的農田雜草橫生,本應辛勤播種的農人此時渺無蹤影,顧貴山心情複雜。
距北伐戰爭打響已經過去大半年,北伐軍一路勢如破竹,將原本就外強中乾的北洋軍閥打得抱頭鼠竄,這年二月,北伐軍開進安徽,與安國軍展開拉鋸戰,如此環境下,農民怎麼可能安心務農,背井離鄉者比比皆是。
但北伐軍帶來的也不只是戰爭,為了配合北伐軍的行動,中國共產黨早在1924年就秘密派遣成員來到安徽組織建立農會。
在農會的領導下,農民們對於國民大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有了深層次的認識,為北伐軍在後勤補給等方面提供了支援。
不僅如此,農民還產生了階級鬥爭的意識,對地主惡霸們展開一系列的批鬥活動,沒收他們的土地,分發給無地少地的貧農們。
農會很快發展到了六安縣附近,順著這股大潮,顧貴山加入了農會,並積極參與到農會的工作中去。
想著前些天那位共產黨專員在臺上抑揚頓挫的演講,想著他所描繪的那個人人能吃飽穿暖的新社會,哪怕迎著依舊帶著幾分寒意的春風,顧貴山仍是熱血沸騰。
“但願北伐能早點結束,來年春天田裡能多些人回來耕種。”顧貴山默默祈禱著。
事與願違,隨著國共兩黨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日益加劇,國民大革命被迫劃上了句號。
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國民黨右派大肆捕殺中共黨員及左派人士,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而農會運動也受到打壓陷入低谷,被迫轉入地下活動。
白色恐怖席捲全國,顧貴山這種農會積極分子自然也深陷其中,不得不隱姓埋名低調做事。這次危機讓顧貴山認識到,國民黨與地主們狼狽為奸,只有中國共產黨是真心實意想為老百姓做實事。
所以,冒著被逮捕的風險,顧貴山悄悄聯絡上了農會殘餘勢力,幫助他們進行地下活動。
1928年3月,經受住重重考驗的顧貴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在一年後正式加入中國工農紅軍,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
沙場點兵
憑藉著悍勇的作戰風格以及高度的思想覺悟,顧貴山從一名普通士兵逐漸升任為排長、連長、營長,並在一次次戰鬥中積累下赫赫戰功。
1934年10月,由於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中央紅軍被迫離開瑞金,兩萬五千里長徵開始。
一年後,顧貴山所在的紅十五軍也開始走上漫漫長征路,當時他已經是紅一團團長。到達陝北後,部隊進行整編,顧貴山被任命為紅十五軍一團團長。
歷經了長征的磨礪,顧貴山已經從當初那個對於革命搖擺不定的小青年,蛻變成為一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
1937年,抗日戰爭打響,顧貴山同他的部隊開赴前線與日軍作戰。
儘管已經身為一團團長,手下管著近千號人,但顧貴山的作戰風格仍不減當年,他屢屢身先士卒,帶著手下士兵如同一柄尖刀捅向敵人要害。
這樣的作戰風格也給顧貴山 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據顧貴山回憶,他一生參與四百多次戰鬥,所負輕傷無數,重傷九次,其中一枚彈片一直留在他的身體裡無法取出。
不過,真正使顧貴山退居二線工作的,卻是日本鬼子的生化武器。
這裡插一句題外話,由於生化武器的無差別性和殘酷性,國際上一直將此類武器視為禁用武器。但喪心病狂的日本鬼子為了加快戰爭步伐,居然還專門成立了生化部隊(例如著名的731部隊),並在中國戰場上使用,更慘無人道的是,他們還將抓捕到的俘虜作為活體研究的物件,據披露,受害者逾萬人。
一次戰鬥中,顧貴山如同往常一樣帶領戰士們衝堅毀銳,日本人見他們來勢兇猛,於是往他們的陣地裡投擲毒氣炸彈。顧貴山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陰險的武器,一時防備不當便中了招,視力嚴重受損,只能被迫轉移至後方治療。
所幸治療及時,顧貴山不久後便恢復了視力。
但長年征戰沙場,已經使顧貴山積累暗傷無數,此次受毒氣影響,往日的傷勢再也抑制不住,如決堤洪水般侵蝕著他的身體,很顯然,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活躍於一線戰場了。
經組織上考慮,為了讓顧貴山更好地休養身體,只能將他調往二線,負責一些後勤保障工作。
醉裡挑燈看劍
1938年,顧貴山被調往一一五師衛生所擔任所長,雖偶有所調動,但直到抗戰結束,顧貴山都待在部隊醫療系統中。
衛生所的工作對於顧貴山來說並不難入手,畢竟他曾在殘酷的戰場中經歷過重重磨鍊,對於傷口處理等方面並不陌生,加之他本身就喜歡思考和學習,所以對一些小手術很快便能做到得心應手。只是身為所長,很少有需要他親自下場處理的傷員。
衛生所的工作雖然忙碌枯燥,但並沒有什麼生命危險,遠離了炮火轟鳴、槍林彈雨,遠離了硝煙瀰漫,壕溝內嗆鼻的粉塵,遠離了隨處可見的屍體,顧貴山忽然覺得放下了什麼,或許是壓力,或許是責任,總之心裡空落落的,午夜夢迴,他時常緊張地跳起,疑惑今晚為什麼沒有防空警報。
這樣平靜的生活持續一段時間後,顧貴山才慢慢適應下來。但他其實並不想就此退居二線,他仍有一顆征戰沙場的熾熱的心,每當看到有來自前線的傷員被抬進衛生所,他總控制不住自己,主動上前搭話,詢問前方的戰況如何,夜裡,他便靠著這些收集來的資訊在地圖上獨自推演,消磨時光。
其實,顧貴山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心知肚明,不僅身體機能全面下降,而且舊傷時常復發,此生已無望重回戰場。
1948年9月,解放戰爭已經進入收官,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考慮到顧貴山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組織上決定將顧貴山調到地方工作,既沒有太大的工作負擔,也能遂了顧貴山想為黨發揮餘熱的心願。
此後,顧貴山輾轉地方上的商業部、農業部,多次擔任要職,但他愈發感覺到,受知識水平所限,他逐漸力不從心。
顧貴山心想:國家的薪水可不是用來養一個閒人的,與其在單位上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不如重頭來過。
於是,他索性辭職,而後默默隱入河南農村,以一個普通老紅軍的身份開啟了另一段人生。
迴歸田野
1951年,隱姓埋名的顧貴山來到河南林縣原康鎮下園村。初到下園村時,村民們還頗為好奇,畢竟顧貴山頂著一個老紅軍的身份,儘管他聲稱自己只是首長身邊的一介馬伕,但村民對他依舊是崇拜有加,還專門為他舉辦了一次歡迎會。
本就貧農出身的顧貴山很快適應了田園生活,在他看來,比起在辦公室裡坐如針氈,還是手上揮舞鋤頭與大地做抗爭要踏實得多。
除此之外,靠著過去在部隊和衛生所的經驗,顧貴山還免費幫街坊鄰居家的牛馬們治病,搖身一變成了半個獸醫,看著顧貴山嫻熟的手法,久而久之,鄉親們也相信了他曾當過紅軍首長的馬伕。
時間飛逝,一轉眼,顧貴山便紮根於紮根八年之久,他在此結婚生子,還學了一口河南林縣方言,倘若不是知道他來自外地,就連不少本地居民都會誤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林縣人。
在這八年裡,他也沒有閒著,而是始終牢記著身為一個黨員的使命。
每次村鎮裡的基層黨組織有什麼指示,他都會帶頭響應,並號召村民們踴躍參與。顧貴山的思想覺悟得到了村幹部們的一致認可,黨支部還任命他為黨支部副書記。
顧貴山並不覺得讓自己這個曾經的“紅軍團長”擔任村支部副書記是如何屈尊的事,恰恰相反,他為自己仍能活躍在基層為新中國做建設而感到自豪。
尋人
1959年,臨近“建國十週年”慶典前夕,北京正為此次慶典如火如荼地準備著,由於當時國際形勢複雜,所以一向崇尚節儉的毛主席對這個頗有紀念意義的慶典也十分看重,其中,邀請過去的老紅軍代表進京參與活動也是慶典的一部分。
起初,毛主席讓工作人員起草一份名單。待名單起草提交給毛主席瀏覽時,主席仔細讀了一遍,微微點頭認可,但又總覺得好像遺漏了什麼。
剎那間,主席靈光一閃,他突然向工作人員提問道:“你知道當年長征時候那個紅一團團長顧貴山嗎?他怎麼沒出現在名單裡?”
工作人員被主席突如其來的問題問蒙了,畢竟他不是親身經歷過當年那些風風雨雨的老紅軍,所以對顧貴山這個人名倍感陌生。
“長征時紅軍團長?按這個資歷怎麼說也得是個將軍啊!怎麼自己對這種級別的大人物一點印象都沒有呢?”工作人員暗自拷問。
沒等工作人員回答,主席又囑咐道:“你們一定要邀請顧貴山參加這次慶典。”既然主席下達了指示,工作人員們也不敢怠慢,尋找顧貴山的任務也被迅速提上了日程。
原本,調查員以為顧貴山可能在部隊中任職,所以想透過軍委聯絡顧貴山。但經過軍委那邊的同志核查發現,居然查無此人。就在調查員以為這唯一一條線索也斷開時,軍委處又給出了一份調任檔案,上面記載顧貴山曾轉業到河南農業部。
得到訊息的調查員火急火燎地來到河南,聯絡到當地政府,卻被當地政府告知,顧貴山確實曾輾轉於農業部和商業廳,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在1951年主動申請離職,而後便銷聲匿跡,再無關於他的訊息了。
得到這個訊息的調查員頓時灰心喪氣,想要找一個隱入茫茫人海近十年的老紅軍,實在是如同大海撈針。
就在調查員行將放棄時,一位曾與顧貴山共事過的老幹部回憶到,當年顧貴山曾多次表達希望下鄉務農的心情,他只知道顧貴山最後應該是去到了林縣,後續也就一無所知。
調查員見希望重燃,於是順藤摸瓜來到了林縣。可是林縣下轄幾百個村莊,數十萬人口,想要找人談何容易?眼看慶典的日子愈來愈近,調查員無奈,在得到上級授意後,只得發動人海戰術,挨家挨戶排查,並透過廣播大範圍尋人。
果不其然,有一個村子的公社負責人向林縣領導報告,稱自己村子裡確實有一位老紅軍,但他只是一位馬伕,可能並不是調查員要找的人。聽到這個描述,雖然大家並不能篤定這位老紅軍就是顧貴山,但他們希望能從這位馬伕處得到一些蛛絲馬跡。
秋分過後,山間的楓葉泛起星星點點的紅,秋風蕭瑟,三尖兩刃刀般的葉片細薄,受微風浮動搖曳不定,窸窣作響,楓樹,風樹也。走在山間的小道,感受著泥土的香氣縈繞周身,顧貴山心情舒暢,或許是對此間的風景戀戀不捨,連腳步都不自覺地放慢了。
待顧貴山走回家中時,他發現公社大隊長在自家門口徘徊,顧貴山爽朗笑道:“老哥你找我有事?怎麼不進去坐著等?”
說罷,他發現大隊長身側還站著一個陌生男人,男人見到顧貴山後露出激動的神色,用手捅了捅大隊長,大隊長心領神會,正色道:“這位是縣委的楊貴楊書記,他有些問題想問你,你得認真點回答。”
顧貴山暗自思忖:莫不是我犯了什麼事?還沒待他想明白,楊貴上前一步,問道:“老同志,您曾當過紅軍團長是嗎?”
顧貴山聞言大驚,憑藉著強悍的心理素質才勉強控制住表情,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不過是首長身邊的一介馬伕,沒當過什麼團長。”說著,還揚了揚手上的工具箱,原來他今早剛去鄰村幫牲畜看病。
楊貴仍不死心,繼續試探道:“老同志,你可不能撒謊啊!聽說毛主席對你的事非常重視,還特地下了指示。”
提到毛主席,顧貴山眼睛一亮,頓時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頗具當年征戰沙場時的風範,他激動地說道:“毛主席?他還記得我?”
楊貴聽到顧貴山變相承認後,終於鬆了口氣,將這些天調查員發動全縣人尋找他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就這樣,為了體面地參加慶典,在村民的幫助下,顧貴山特地做了一件“將軍呢”禮服,興高采烈地跟隨調查員來到北京參加慶典。慶典結束後,顧貴山還受到了毛主席的親自接見。
毛主席好奇地問他,為什麼不在地方政府擔任一官半職,以他的資歷,當時當個軍區首長一點問題都沒有。
在主席面前,顧貴山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小夥子,他靦腆笑道:“我的文化水平不夠,強行佔著位置也不太好,不如把機會留給年輕人。再說了,到基層搞建設也沒什麼不妥的,一樣是為黨和國家作貢獻嘛。”
毛主席聽到他的話深表認同,他讚揚道:“這就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偉大胸懷!”
從北京回林縣後,縣裡的官員們本想將顧貴山安排到單位裡辦事,但顧貴山也都拒絕了,比起當個機關大老爺,他更喜歡紮根黃土,為鄉里鄉親的牲畜看看病。
1960年,顧貴山作為行為模範,曾有多家報社將他的事蹟刊登至報紙,掀起一陣向他學習的浪潮。
1986年,顧貴山在病榻上結束了他頗具傳奇色彩的一生。臨死前,他囑咐兒女不要將他的事聲張,不要給組織添麻煩。
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顧貴山沒有給自己的墓碑刻上碑文,但他的名字被春風吹過,傳向大江南北,永遠活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