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倪瓚 容膝齋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作者的角度,中國的卷軸畫有宮廷畫、畫工畫、文人畫等區別。其中,最有意味的當然是文人畫。這一派的參與者自然盡皆文人士子,他們可能失意,或許清寒,但基本無衣食之憂,不必只憑作畫安身立命、養家活口。其創作大體是逞才寓興的手段、養生自娛的方式,往往信筆隨心,不拘繩墨,甚至會以新奇、僻澀自贊自賞。這和必須遵從君王意旨的一般宮廷畫家不同,也與認真揣摩買主趣味的多數民間畫工有區別。
文人士子應具詩文之才、學術之長,得有修養,富情致,故文人畫家揮毫作畫格外注重意境、崇尚氣韻,特別講究象外之意、畫外之旨,強調主觀情緒的抒發,作品常常另有寄託。至於抒發什麼、寄託什麼,那要因人而異、隨時而殊。雖然千差萬別,但共性仍在:既同具體畫家的具體境遇關係密切,又與文人士子的普遍心態聲息相通。
傳統教育的內容總與經邦治國的道理相通,這令中國的文人士子不僅大都胸懷兼濟天下的志向,還幾乎個個具備為官的學識條件。但國家永遠珍重名器,達官曆來名額有限,怎能令人人心想事成?哪怕你的素質再好,而時局的變幻、政治的運作、人事的糾葛等更非盡人均可把握。因此,儘管總有少數文人士子能夠躋身權利中心,但大多數依然難以施展才幹,實現抱負。於是,“獨善其身”成了他們通常的選擇,不少人嚮往隱逸山林、寄身江湖。縱使並非這樣的人物盡皆志潔行芳,但出於對道德情操普遍的抽象認同,大家依然願意標榜操守、讚頌清高。懷才不遇畢竟有感傷,失望現實終歸有憂悵,鬱結的塊壘註定要噴吐,賦詩作畫便成了傳統的主要宣洩渠道。
明 董其昌 涇仿古圖 蘇州博物館藏
“詩畫本一律”,都能抒情言志,但詩歌憑的是語言,繪畫靠的是色形。媒介的差異令繪畫表現觀念、傳達情緒總不如詩歌那般明白曉暢,即令抱定了“自娛”的宗旨,但繪畫仍要展示人前。若想使自己的觀念、個人的情緒被人領悟,題材先得選擇,有約定俗成的寓意才好。這樣,能讚美淡泊,宣揚操守的山水、花鳥、四君子等就被文人畫家所鍾愛,有時還需藉助題寫的詩文渲染烘托,以令寓意明白顯豁。文人畫家大抵沒有權豪勢要,顯達也不過趙孟頫,只是一個清貴,並無軍國大事的糾系纏繞。參與創作最多的全是或居官(但大多沉潛下僚)、或在野的失意閒人。他們往往越抑鬱憂傷,越牢騷滿腹,題材的象徵意義就越發顯豁,表現的手法就越發狂怪。
不該忽略的是,文人畫的題材選擇和表現手法還常常牽連著技能的因素。文人士子一般不做專業畫家,對難以精妙表現的人物、結構相當複雜的界畫之類往往棄置不顧,而山水、花鳥、“四君子”等雖嫌單調、狹窄,但畫來更易措手,從而成了他們尤其喜愛的題材。畫法上,大多偏於瀟灑的寫意,排斥嚴密的工筆,而形象又常常不拘形似。細膩的寫實畢竟要功力、需時日,儘管不少優秀的文人畫傢俱備這種能力,但在“暢神”“士氣”“自娛”的影響下,仍願以脫略形似做號召。至於多數只會“墨戲”的畫家,因為能力的欠缺,自然樂得響應。
清 弘仁 松溪石壁圖 紙本 118×50cm 天津博物館藏
文人畫多水墨而少設色,這固然與反對富豔工麗、崇尚樸拙渾厚的美學理想關聯,還同文士須臾難離的書寫溝通,故“書畫同源”“書畫同理”的說法在文人畫家中最受青睞。據此引申出的道理依稀是,既為書道行家,必為繪事高手。創作中,他們樂於把書法中的點線、乾溼、疾徐、輕重、濃淡等變化融人繪畫,以抽象之美顯示出文士的特性,體現出筆墨的韻味。這樣一來,他們的作品當即與畫工區別,因為古代識字者不多,擅書者更少,畫工之類即便能寫,也大抵稚拙。
文人畫還較多地融入了文學、書法、篆刻等其他文藝門類。這甚至體現在專業語詞中,將本來只與文字、文學聯絡的術語引人繪畫,如索性稱畫為“寫”、乾脆稱欣賞為“讀”。至於畫畢的題詞、鈐印,幾乎是創作不可或缺的部分,都成了他們馳騁才學、展露修養的第二媒介。
文人畫思潮源遠流長。早在顧愷之、宗炳的時代已經萌芽,唐代王維的山水畫“畫中有詩”被推為早期的楷模。入宋,蘇軾稱道“士夫畫”,他和米芾奠定了文人畫的理論基礎。及元,趙孟頫、錢選等人又使之發揚光大。到了晚明,董其昌令文人畫的理論大致齊備。董其昌是位集大成的人物,對文人畫,他的突出貢獻是提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郛郭,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這說法和“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迥然不同,它也是種鼓勵,令天性刻板愚鈍者也燃燒起繪畫的慾望,畢竟讀書、遊歷做來不難,如果多讀書、多遊歷,當好畫家就有了基礎。儘管董其昌“文人之畫”的提法尚嫌囉唆,但“文人畫”一詞畢竟由此得來。
清 石濤 花卉冊 31×20.3cm 中國畫
董其昌還梳理出文人畫傳承的大致脈絡。他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維)始,其後,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王晉卿(詵)、米南宮(芾)及虎頭(米友仁)皆從董、巨得來,至元,四大家黃子久(公望)、王叔明(蒙)、倪元鎮(瓚)、吳仲圭(鎮)皆其正傳,吾朝文(徵明)沈(周)則又遠接衣缽。”顯然,董其昌關心的是自家擅長的文人山水畫,以上羅列的人物盡皆山水畫家。他的另一番作為是仿照佛教的禪宗,分古代山水畫家為南北二宗,董所推崇的南宗與文人畫大體是一回事,而他本人則以“南宗正派”和文人畫嫡傳自視。
唐宋時代,文人畫初成,王維、董源、巨然、蘇軾、米芾等人雖然重要,但在當時,典型的畫家並不很多。入元,文人畫聲勢大增,群星閃耀,湧現出如高克恭、趙孟、王冕、元四家等等。到了明清,自沈周、文徵明以來,文人畫已成主流,畫壇風雲人物大抵為文人畫家。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近現代,時至今日,許多著名的畫家仍願兼做或者嚮往做文人,寫意畫法依然是中國畫的主流。
元 倪瓚 秋亭嘉樹圖 紙本 114×34.3cm
故宮博物院藏
百多年來,西方藝苑風雲變幻,即令新時尚、新流派使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而其主潮卻總與中國古代的文人畫約略相仿,如重抽象、喜變形、尚抒發、愛寄託等等,還要常常從深受文人畫影響的東方藝術中汲取營養。西方藝術家當然沒有抄襲,但我們祖先的發明闡說畢竟更早。
(本文來自:瓢觀,作者:尚剛,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