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
一
我人生的第一個老師叫趙之君,是一個高瘦的老頭兒。他當年有六十多歲吧。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我和小夥伴來到了學校。楊樹下,教室前,一張方桌後,坐著一位戴老花鏡的高瘦老者,寸發斑駁,和顏悅色。他伏案上微低著頭,目光越過眼鏡上邊框看著桌前一個個膽怯不安的孩童,用蒼老的聲音問話,然後低頭用毛筆寫下娃兒們的姓名年齡。
老頭慢慢在本子上寫著我的名字,是那種筆畫多而密的繁體字。“下月初一來上學吧!記著讓你媽給做個書包。”
我也是學生了!突然有了別樣的感覺,抬頭四望,藍天高闊,鳥兒飛翔,白楊樹上無數葉片在微風中歡快拍手,嘩嘩有聲。
開學了,大約是教室不夠用了,新生上課的地方放在大隊院裡,三間簡陋的屋子,窗戶已無窗欞,缺著幾塊磚,只剩下一個長方形孔洞。老師正是那天登記姓名的高瘦老頭兒。他大名趙之君,大約是家庭出身不太好,“成分高”,孩子們私下裡稱他為“趙老頭兒”。
記得他好像總是穿著粗長多褶皺的黑棉褲,戴一頂深藍色“火車頭”棉帽,背馱著,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執教鞭點著黑板上的“毛”字,用蒼老的聲音教我們讀:“一撇,一橫,再一橫,豎彎勾——毛,毛主席的毛!”
老先生整天笑眯眯的,像自家爺爺。他字寫得真好看,跟書本上的一模一樣。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私學出身,是遠近知名的書家。
那年月物資貧乏,本子寫完正面寫反面,趴在矮凳上寫的字醜陋不堪。老先生卻總是鼓勵,“進步不小!還能更好!”
不久我們回到了學校,有了教室,有了課桌,也有了年輕的老師。老先生不再教我們了。
二年級時,老先生又來了。他給我們上書法課。教我們握筆、運筆,如何在碩大的“田字格”裡安排間架結構,循循善誘,不厭其煩。有時,他會冷不丁地從背後伸手輕提一下你的毛筆,看你是不是握得夠緊。還會大聲告誡:“字是黑狗,越描越醜!”期終考試,我得了滿分,幾乎每個字上都有他畫的紅圈。
他告誡我們寫字要橫平豎直,一絲不苟,先學會“走”,才能“跑”得快。他拈起粉筆,在黑板上舞動手臂奮力揮灑,眼花繚亂之時,“吱吱扭扭”聲裡,忽聽“喀吧”一聲,粉筆碰到黑板縫隙斷為兩截,卻阻擋不住那奔瀉的一豎,一個碩大的字佔滿黑板。是繁體草字,行跡遒勁,筆斷意連,似有萬馬奔騰。那一刻,老師瞬間年輕,眼中放光,神采奕奕:“這是華,中華的華!”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他寫草書。學期結束前,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副對聯:能文能武愛勞動,甘當一代新農民。
春節臨近,我去姥姥家過年。無知者無畏,我給姥姥家的堂屋門上寫下人生第一副春聯,聯語正是趙老先生給我們擬的那個。
日子匆匆,如白駒過隙,趙老先生早已作古。我很慚愧,既沒有成為一代新農民,也離文武雙全愛勞動的要求差距甚大。但我愛上了讀書寫字,並從他老人家教我們寫字的規矩中悟出人生道理:做人要橫平豎直,坦坦蕩蕩,不慼慼於過去,也不汲汲於未來。
二
仍清晰記得2019年9月21日那天上午的情景。
我正躺在醫院針灸門診的床上,腿上東一個西一個扎滿了銀針,酸沉異常。我高舉手機看微信,不經意間看到了一排排合十的雙手和流淚的雙眼——我們尊敬的劉樹田老師與世長辭了。
心中的沉痛瞬間蓋過了腿上的酸沉。淚水湧出,眼前模糊一片。那一刻,往昔情景清晰再現。
1985年秋天,我成了蘭州大學新聞系學生,第一次見到了系主任劉樹田先生。他穿著一件深紅色的長袖T恤,胖胖的,五十上下的年紀,他的頭髮從右往左去,斜斜地甩到額前。他講了些什麼,記不真切了,大致是生活和學習的囑咐之類。那時候剛從遙遠的中原來到大西北,一路關山無數,舉目無親。看到他那和藹的面龐,心就和暖起來。
劉老師在上海長大,上世紀60年代初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主動要求來到大西北,一干幾十年,青絲變白頭,卻無怨無悔。私下裡,老師和同學們都親切地稱他為“劉頭兒”。雖是頭兒,卻從不擺官架子。
逢到重要場合,比如新學期開學,他會給我們講話,有一次他講回老家上海在外灘吃肯德基的故事,說吃一頓要10塊錢。還有一次,他講自己去香港出差,說賓館裡的彩電晝夜不關,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裡醒來,繼續看。那是上世紀80年代,大陸的電視節目還少得可憐。現在想來,老師講那些細節,是想讓我們多瞭解外面的世界。
四年一晃過去了。1989年臨近畢業,我去系辦請假,說要回家鄉找工作。聽說我要回河南,劉老師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囑咐道:我有一個復旦的同學在河南日報工作,你去看看人家招不招考。他在名片後面寫下了一個名字。我諾諾轉身,將先生的名片揣入懷中。
託先生的福,我輾轉來到河南日報,順利報名成功考取,成為黨報新聞記者。
就要畢業了,我捧著畢業紀念冊去找劉老師留言。他寫了四個字:師生情深。他囑咐我,到單位好好努力,別忘了蘭大!我使勁點頭,喉嚨隱隱發痛,有淚欲湧。
告別了,這一別就是近30年。再次見到劉老師,是2017年冬天。我和妻子帶兒子去蘭州,希望他考蘭大研究生。更重要的,這一次我要見見劉老師!去之前,電話打到他家裡,傳來清晰而年輕的聲音,與想像中八十老翁的聲音相距甚遠,以為打錯了,就說我找劉樹田先生。聽筒裡傳來笑聲:我就是劉樹田,我還能有假嘛!
我叩響了老師的家門。
門開了,眼前正是我們的劉頭兒!還是胖胖的,只是背駝了,身子有些臃腫,頭髮還是自右往左去,斜斜地來到額前,卻是黑髮變白髮。一晃近三十年,老師真的老了。
談話間,有電話過來。劉老師對話筒說:我的學生帶著我大孫子來家裡看我了……我一陣感動,恩師如父啊!
2018年6月,我和弟弟帶母親來蘭州旅遊。來之前,聽說弟子們要給劉老師辦從教60週年慶祝會,就到著名書法家吳行先生那裡求了一幅字給劉老師。在劉老師家裡,我把裝裱好的字展開,上面是:桃李滿園。劉老師答應我,找個時間,來河南看看。
……
直到如今,我還恍惚覺得,我們的劉頭兒會像他榮獲的中國新聞傳播學會終身成就獎一樣永恆不變,會一直坐在他家的客廳裡,敲開門,就能握住他溫暖的手……
刊發於河南日報2021年9月8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