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後,大塊的農活幾乎都幹完了,壯勞力都閒下來,需要找點“得勁活”操練著,才對得起掄大錘出大力流大汗的體魄。
說來就來,一道道命令往下傳,由縣到公社,再到生產隊,上百人的大會開起來。負責農業的副縣長,副鄉長在大喇叭裡對著各隊大隊支書訓話,要求他們散會回去,第二天就召開村民大會,動員本村村民,立馬出動,牽著牛,拉著車,扛上鐵鎬鐵鏟,甚至背上鋪蓋卷,埋鍋造飯,連吃帶住,加固河道,疏通溝渠,修整公路,平整田地。第一批工程,三天後開始,然後是第二批第三批,元旦前全部完工,今年的事,今年完成。任務重,需要趕工期,第一批工程不完工,不準請假,不準回家找老婆抱孩子。還是老規矩,誰先進,表揚誰,那村落後,村支書別當啦!
好活來啦!忙活啦!我們村頭的鐘聲,一天三遍敲響。留下看門的,每家最少出動一個壯勞力,沒有過門的大姑娘,剛過門的小媳婦,不用帶孩子的婦女們,不超過六十歲的老頭子,也算一個。一時間,牛上套,鐵磨亮,噠噠跑步聲,大呼小叫聲,急急如律令
人山人海,頭尾相連,村裡村外,人歡馬叫的。河道里,河岸上,大路兩邊,田間地頭,彩旗飄飄,紅旗招展,大喇叭這邊響過,那邊又響起,縣裡幹部,鄉里幹部,村裡幹部,走過來一隊,又來一隊,這邊比劃一陣子,又到那邊吆喝。縣裡,鄉里,村裡,組成的聯防治安隊,跟在屁股後面,也這踢踢那摸摸,表現得挺負責似的。送水的,送飯的,也有挎著藥箱子鄉村赤腳醫生,穿梭期間。誰叫他們一聲,就像發動了一樣,脆聲應著“有!”,彈簧一般跑過去,不敢絲毫怠慢。
張大炮是西隊隊長。西隊這會幹的不錯,超過東隊一大截,張大炮帶著幾個光膀子的社員,向東隊放炮:“東隊東隊算個熊,西隊都是大英雄!”
先把東隊長周鐵脖氣得甩掉了褂子,接著脫掉了長褲子,穿著花褲頭,跑到一個社員旁邊,劈手奪過鐵耙子,對著全隊社員喊:“日娘哩,誰怕誰?我咋幹,都咋幹,西隊算個蛋!”一時間,東隊這邊,噼噼啪啪刨土,嘿嘿吆吆拉車,鐵鏟碰著石頭,刺啦刺啦響。周鐵脖,周鐵脖,脖頸就是硬,誰也不服氣。
有幾個隊超額完成了任務,隊長和幾個社員戴上了大紅花,排著不算整齊的佇列,站在河岸上,像招牌一樣,顯示給溝裡溝外,河上河下,路頭路尾的勞動大軍。鄉長拿著大喇叭,這邊喊:“你們大隊幹得不錯!”那邊吵:“你們隊是怎麼搞的?像騸過的騾子!不好看,也不中用”。鄉長的嘴巴真大,聲音裡帶著點嘶啞,嘴角冒出來了白沫子,他還在不停地喊。他不能停,不能停啊,縣裡領導還沒走,各大隊的勁頭還得再拔高一點,再拔高一點,拔得再高一點。
扁擔斷了幾十根,刨地的耙子壞了十多個,拉土的板車翻了幾十次,幾頭拉套的犍子牛累的趴在地上,用鞭子怎麼抽打也不起來啦。
太陽,栽在了雲彩裡。西邊的天空,通紅通紅的。縣領導晃悠悠走了,鄉長的喇叭聲也慢慢停下來,人聲鼎沸的工地,漸漸安靜下來,社員們揉著痠疼的肩膀,拖著重似千斤的身體,從河道里,溝渠裡爬上來,癱倒在路邊,有的四仰八叉撂倒在草窩裡,眼睛死噔噔地看著太空,像個木頭人。
喘息未定,我們村隊長聚攏來使牲口的把式們,囑咐他們把牛和騾子拉到河邊飲了水,就打發他們牽著早點回去,回去後把牲口餵飽,明早再早早過來,不要誤了工時。你看看,都是搶著爭先進,咱們村中不溜,你們可不能讓我的臉掉地上,讓人家當屁股墊子在地上蹭呀!幾個社員呲牙笑笑,也不多搭話,吆喝了牲口,頭也不回,晃盪晃盪走了,牛鈴鐺一路響。
大姑娘,小媳婦,婦女們,上歲數點的老頭們,一聲不響跟在後面,乜斜著眼睛看隊長,只要隊長不說話,他們就矇混過關,就可以隨著趕牲口的人回家了。隊長望著他們,嘴巴張了幾張,嘆口氣,擺擺手,算是放行了。
餘下的,全是壯勞力了,誰要是敢再有回家的打算,那麼就露出一點點念頭,只要嘟囔兩聲,就會點燃隊長壓在心頭的電火。誰也不想惹麻煩給自己找不自在,乖乖的走遠點,躺著,坐著,或者刮刮工具上粘的黃膠泥。
我們村的炊事員,藉著斜坡,挖起兩個灶臺,一個燒湯,一個炒菜。灶臺裡外用鐵鏟拍打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留出煙道和柴火道,放上大鐵鍋,支起案板子,野戰廚房就搭建完畢。
這是真正的埋鍋造飯,一時間,沿著公路,溝渠,河道,這裡升起一柱青煙,那裡升起青煙一柱。炊事員們光著膀子,圍著水裙,菜勺子碰著鐵鍋,刺啦作響。一陣子神操作,野地裡到處飄來飯菜清香。社員們歇過神來,點起旱菸袋,像小燕等他媽一樣圍在鍋臺四周,鼻子深深地吸氣,吸進這天地間的香氣,好解饞,好過癮,好舒坦。
一陣驚叫聲,大夥都站將起來。村裡幾個倒蛋蛋、蛋蛋倒的小夥子,在河裡摸了幾條野生鯉魚,用蒿草杆杆串了,大呼小叫著跑回來。幾個手腳麻利的,前去接了,拿起菜刀開膛了,颳去魚鱗,洗涮乾淨,掛在路邊楊樹叉子上,專等著晚飯後熬魚湯喝。
剛端起飯碗,西邊的工地上一片大亂,隨即聽到的,一連聲吆喝:“逮著!逮著!逮著——”
不用多想,社員們立馬明白是怎麼回事。放下飯碗,幾個人霍地一聲站起來,順手抓起鐵鏟,向著野地,不由分說,飛奔而去。幾個在後面的,也不再追趕,把鐵鏟柄伸長,對接起來,像梁山好漢捉拿史文恭一般,擺開陣勢,專等著敵自投羅網。
沒有跟去的,就站在鍋灶邊上,朝著大陣仗,嘖嘖著高聲連喊:“兔子!兔子!”
野地裡騰起一溜煙,一隻野兔,順著溝坡,拼命在逃。無論到哪裡,都陷入重重疊疊的包圍。人民的汪洋大海,這就是人民的汪洋大海,無論逃到哪裡,都改變不了滅亡的命運。幾個大隊出動,半拉公社聯動,黃昏,殘陽如血,一個兔子的命運,是跑了幾大圈,最終被攆癱在野地裡,讓距離我們村很遠的村民,不費吹灰之力撿到了。
村長帶著我們村民望兔興嘆了一會兒,七嘴八舌,罵了一頓守株待兔的人們,悻悻而歸,抬頭看到掛在樹上的幾條鯉魚,重新高興起來。刷了鍋,把水添得多多,燒開,整條魚扔進去,囫圇著頓開來。
南邊大隊看見我們村這邊重新冒煙,猜到一定有好吃的,一個尖嗓子的,隔著幾道溝,扯開了勁喊:“喂~,我說北邊的,這麼晚了,還開著火,有啥好吃的?我們這裡逮了不少蛐蛐,拿過去燒燒,一塊吃吧?”
明顯是使詐,可不敢讓他們過來,僧多粥少,還是被窩裡放屁,獨吞吧!我們村隊長仰了下脖子,懟嗆回去:“啥球沒有?你沒見我們只顧攆兔子,還沒有吃飯?”那邊“哦~”了一個聲,也不再問。
趕快把魚湯喝完,然後各自拿出自家鋪蓋卷,找個平坦的地方,合著衣服躺下。怕寒露和霜降浸頭著涼,家裡備了毛巾,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鑽進被窩裡。
不一會兒,田野裡響起了鼾聲,勞動了一天的人們,太累了,太困了,打的鼾聲太大了,打鼾的陣容太強大了,腳抵著腳,頭對著頭,甚至腳抵著頭,不分香臭,只要睡下就好,哪管這點小事。星斗做被,大地為床,與河山為伴。在自己修過的道路,溝渠,隔岸邊安然入睡,寒氣逼人,仍舊鼾聲如雷。
如果你貿然路過,會被嚇到;
如果你駐足觀望,會被震到。
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呀!
70後的你?參加過這樣的義務工嗎?今冬明春,修路,挖溝,上河工,出大力流大汗,那活真是太惡了,太累了。我們的哥哥,叔叔,父親,爺爺,都從那個時候熬過來。
現在路通了,有了便捷的高速公路,高速鐵路,有了保證我們生計的良田萬頃。都是他們一鏟子一刨子幹來的。
2021年國慶節到了,你是否要帶著家人,開著愛車,從生活的城市回到老家去,看看父母,和老鄉們說說話?記得腳下的路,不忘以前在生產隊時期,出著義務工,為我們修路修溝修河平整田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