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灶王爺嘴巴被黏住的訊息不脛而走,成為除夕夜仙界話題排行榜之首。
眾仙家不遠千里而來,只為一睹這位平素高傲不可一世的謫仙狼狽的模樣。
也因此,這一年的除夕,仙界交通大癱瘓。西王母和託塔李天王堵在半路閒著無聊,組了個棋局,就在李天王的寶塔尖兒上掛了個條幅,上書:灶王爺觀光團,自此地排隊還要兩個時辰。
要說灶王爺,可是玉帝親命監管人間善惡的神仙,肩負著上通下達的重要使命,每年自除夕到元夕,都可以自由來往於天地間。
為了讓他不要向玉帝告狀,每家每戶都要給這位看著就喜慶的老頭兒供奉灶糖,希望甜甜蜜蜜“封住”他的嘴巴。
可凡夫俗子哪裡知道,灶王爺與那年畫上肥嘟嘟的長鬍子老頭兒可是分毫不像。關鍵是,他最討厭吃甜的。
說巧不巧,這一年的除夕,灶王爺的徒兒偷了灶糖迴天庭,正巧碰到師父來巡房。
房門始開,這位倜儻不凡的謫仙冷眉一豎,剛要破口大罵,他那鬼靈精怪的徒兒竟然一把灶糖都塞進了他的嘴巴里去了。
然後呢?
然後,灶王爺嘴巴就被黏住了。
再然後,病急亂投醫的灶王爺碰到了剛剛睡醒的月老,稀裡糊塗的月老沒弄清楚情況,只能翻開職業用語一百句,隨便誑他說:解鈴還須繫鈴人。
於是乎,灶王爺趁著元夕這天通往凡間的通道還開著,遂下了凡。
他想著,這件小事,一天之內,足以搞定。
壹
“上元燈節,本院推出新鮮牛郎三名,欲購從速,附贈精美禮品。”
唐小糖挑著扁擔自怡紅院前走過,看著告示眼珠兒轉了又轉。
她挑了兩個籮筐,裡面都是“唐家小鋪”春節推出的新品,號稱吃下口就再也張不開嘴的蜜汁灶糖。
可到目前為止,只賣出了一塊——還是除夕破歲時給灶王爺的貢品。
“哼,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連神仙都賣給我面子,收走了貢品……”唐小糖精緻的小鼻子上翹著,睫毛忽閃忽閃,把籮筐往地上這麼一放,抄起扁擔上門捅了三下。怡紅院大門閃開一道縫,平素一向嬉皮笑臉的龜公探出半個腦袋瓜子,臉頰上是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唐姑娘,你做的那款豬油糕,吃胖了我家許多姑娘,老鴇都打算改行開牛郎館啦!你就別再繼續害人了!快走快走!”
剛剛被老鴇收拾了的龜公哭喪著臉,眼見就要闔上大門,唐小糖嘿嘿一笑,扁擔滑溜溜地扛進了門縫。
“龜大人,您稍等!我剛剛研製了一款蜜汁灶糖——你們不是要附贈精美禮品嗎?怎麼樣?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說罷,還不等龜公反駁,唐小糖抓起一把灶糖就塞進了他的嘴巴。
口中瞬時被一股強烈的甜膩衝擊得七葷八素,再一舔,壞了,牙呢?難不成都掉了?龜公捂著嘴嗚嗚嗚地叫喚著。
唐小糖捂住嘴巴往後跳了一步:“哎呀,壞了,難不成還真張不開嘴了?”她眼珠子一轉,笑著說,“龜大人,你們不是發愁姑娘們長胖了嗎?我急人之所急,連夜開發了這種特效減肥糖,保管你三天張不開嘴,什麼肥肉都餓沒了!”
龜公聽到這話,兩眼一黑,差點暈厥過去。唐小糖見狀熟門熟路地闖了進去:“哎哎哎,我可就自己找地方放貨了啊!你們銀子放在哪兒我都知道,錢我自己取了,你可別再去衙門告我搶錢了!”
她火急火燎地往裡衝,嘭的一聲——
抬眼定睛一瞧,唐小糖整個人呆住了。
這是一個多好看的男人啊!大概這天底下無論什麼糖,都抵不過他。
可他偏偏一點都不甜,非但不甜,還有點苦,一副死了爹孃時的苦瓜臉,明明很好看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處,尤其是看到唐小糖後,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只見他一抬手,指著她的鼻尖,竟也像那個龜大人一般,嗚嗚嗚地叫喚了起來。
正是此刻,後院奔出好幾十個全副武裝的人,為首的老鴇操著破鑼嗓子喊著:“別讓頭牌給跑嘍!”
頭牌?唐小糖眼珠子一轉,奇怪了,怡紅院的頭牌不是若蘭姑娘嗎?再一轉,哦,不對,剛剛龜大人說怡紅院要改行了——
難不成?
她一掃方才看著羽化登仙的白衣公子,滿眼同情。
可憐啊可憐,這個啞巴生得如此俊俏,怎麼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想到這兒,唐小糖在他的錯愕之間,猛地將他拉在自己身後,衝著前方大喊:“慢——這男人,我買了!”
灶王爺聽到這話,眼前一黑。
自己堂堂上仙,開口真言,竟然被一個恬不知恥的賣糖小丫頭給“買了”。
這天庭,他是混不下去了。
貳
灶王夜的法力,全都靠一張嘴。可偏偏,他不能開口說話了。
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失去了法力的灶王爺下凡頭一遭就被騙進了怡紅院掛牌銷售了。
“大膽凡夫!本仙定要你們連年饑荒!餓殍遍野!”
被拉扯回唐家小鋪的灶王爺火冒三丈,可是一旁蒸年糕的唐小糖只是冷眼瞧著這個手舞足蹈的啞巴,居高臨下地命令道:“別嗚嗚嗚了,說什麼呢?還不快來幫忙!”
說罷,她髒髒的鞋底,甚至還踢了他雪白的衣襬一腳。灶王爺大驚失色地一跳腳,眼珠子瞪得溜圓,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沒大沒小的女人,一時思索不能。
“看什麼看?接著。”
唐小糖直接把熱氣騰騰的蒸籠拋給了他,他木訥地接著,聽到她撲哧笑起來:“看來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傻子,這麼燙你用手接啊?”
灶王爺眨了眨眼,低頭看看,頓時被一湧而起的蒸氣眯了眼。
“哈哈,你真可愛啊,以後跟著小糖姐混,沒人敢再欺負你!”
可愛?灶王爺的腦神經被這兩個字有力地擊穿了,他就這麼風中凌亂地站在唐家小鋪門口,死命地盯著罪魁禍首唐小糖,空氣中浮動著香甜的年糕氣味,他皺了皺眉頭,別過頭,陷入了沉思。
解鈴還須繫鈴人。解藥八成就在這丫頭片子手裡。
忍,等本仙能開口說話了,第一句就要對她說:本仙命你把這整屜年糕都吞了!
想到這兒,灶王爺眼神遂恢復了神采,笑眯眯地看著唐小糖,裝出一副慈愛的模樣來。她渾身一哆嗦,粗聲粗氣地說:“別用這種以身相許的眼神看著我——我買你是做牛,不是做牛郎來的。”
他雙手一抖,籠屜轟然落地,唐小糖手疾眼快一個箭步躥了上去,穩穩地托住,一臉埋怨:“這可是本姑娘研製的最新款貓爪年糕!摔爛了你賠啊?”
“你竟然還敢瞧不起本仙?!”
灶王爺心中怒吼著,緊緊地繃起嘴巴,可還沒等他表達完自己的不滿情緒,唐小糖又當面給了他“一拳”:“喂,啞巴,你給我捉只貓。”
貓這種低階動物,仙界是沒有的。灶王爺見多識廣,大抵知道它長得和文殊菩薩的坐騎青毛獅怪有些像。
可真的見到樹上盤坐的彷彿高貴得不可一世的貓咪時,灶王爺又不禁眯起眼睛來。
“奇怪,這凡間動物營養不良嗎?怎麼比那隻青毛獅子小了這麼多?”
回想起每次與文殊菩薩論道時,那隻獅子都嚇得躲在牆角,灶王爺很是胸有成竹地立於樹下,抬頭望天。
彼時陽光正好,桑榆樹上壓著冬雪,小院兒裡浮動著各種糕點甜膩的香味,唐小糖一抬頭就看見了這樣美好的畫面。
這畫面正中的男人背對著她,白衣翩翩,長髮飄飄,與這滿地的紅色炮衣和年關喜慶格格不入。她甚至覺得,他身邊出現的應該是仙鶴,而不是滿院子的大白鵝,他目光所及的應該是九天祥瑞,而不是獨自舔爪子的貓咪,而他身邊應該是個仙女似的人物,而不是自己這個披著圍裙的傻大姐。
他抬起手,彷彿天地都在他的一指間。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人捉貓都捉得這麼瀟灑,她甚至幻覺那隻貓會乖乖匍匐在他的腳下。
灶王爺原本也是這樣以為的。
所以他抬起手,什麼都沒做,只是發不出的聲音在口腔中迴響著:“來。”
在他超然的氣勢壓迫下,那隻貓就如唐小糖幻覺中的那樣,乖巧地一躍而下,然後——
噗的一聲,摔在灶王爺臉上。
那鋒利的貓爪,在他白嫩的小臉上,唰的一下——
灶王爺頭腦一片空白,有個聲音迴響在腦海:“你這個孽畜——”
孽畜自然不知自己得罪的是哪路神仙,見狀不好,它奓了毛就想逃,被唐小糖一把揪住尾巴按在地上。她臉上還掛著蒸氣燙出的汗珠,掛在額頭,流在鼻尖,很是動人。她微微扭頭,伸手摸了摸他臉上的抓痕,很有些疼惜地說:“啞巴,你真沒用,連貓都欺負你。”
灶王爺神情呆傻地坐在雪地中,身邊晃頭晃腦走過大白鵝,貓咪爪子仍舊不安分地撓著他的白衣,唐小糖一臉憐憫。
灶王爺的世界觀,徹底崩塌。
灶王爺很深刻地反省了此事,覺得貓這種動物和青毛獅大概有親屬關係,回到天庭一定要找它算賬。
此時在天庭,馱著文殊菩薩堵在路上的青毛獅無緣無故就打了個噴嚏,害得文殊菩薩一不留神出錯了牌,好好整治了它一番。
可見,上仙的怨念傳遞千里。可惜,它卻打動不了近在咫尺的唐小糖。
灶王爺看著唐小糖捉住貓咪的爪子,懸在空中。它張牙舞爪著,肚子上的肉顫抖著,正對著他慘白的臉。
她一步步地靠近,灶王爺裝出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手心兒卻不知何時都是汗。
“你、你又想怎麼樣?”
可惜,這話唐小糖是聽不到的,她只是賊笑著,說:“上年糕。”
灶王爺就像得到了大赦一樣,迅速跳了起來,反身把年糕蒸籠轟的一聲砸在她面前,在她的示意下,他十分麻利地將年糕一排排擺放好,抬頭見她終於流露出幾分讚許的表情,他不自覺也笑了笑,挺直了腰桿。
隨即,他眉頭一皺。
切,小事一樁罷了,本仙何須歡喜?
唐小糖並不十分在意他這一番表情變化,只顧著將貓爪按在年糕上。貓爪事先浸泡過桂花酒,這樣一來,年糕上整齊地出現了一排排桂花香氣的貓爪印,甚是可愛。
“還不錯嘛。”
灶王爺暗自想,一抬頭,看著她極為認真的表情,一時間覺得這女子也並不十分可惡了。
事實證明,灶王爺身為上仙,看問題的角度太純良了。
半炷香後,在怡紅院的大門前,灶王爺抱著那隻扭動的貓咪端坐著,另一隻手還牽著一隻大白鵝。
他面前端正擺放著矮桌,一排排色澤鮮豔、香氣撲鼻的貓爪年糕說不出的誘人。
唐小糖手中揮舞著一張告示,說起來還挺眼熟,上面的字就更眼熟了。它們此刻都成了她口中脆生生的聲音:“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上元燈節,本店推出精美禮品,欲購從速,附贈牛郎啦——”
叄
唐小糖最新款貓爪年糕一瞬間就售罄了。代價是灶王爺的白玉髮釵也被人踩斷了,衣服被扯爛了,連大白鵝都險些被那條繩子活活勒死。
看著狼狽不堪、一臉怒容的灶王爺,捧著白花花銀子的唐小糖滿臉賠笑:“啞巴,別生氣了,你看我為你贖身花光了所有積蓄……”
灶王爺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傻缺姑娘自然不會知道,剛剛撕爛的衣裳可是金貴無比,更不用提那根白玉髮簪了,那是王母娘娘賜給他的,無論是玉質還是雕工都是人間難尋……
最最關鍵的是,他這位在天界也是出了名孤傲冷峻的謫仙,剛才被不知多少婆娘掐了屁股!
灶王爺想到這兒,只覺得胸口一陣煩悶,他拽起唐小糖的手就朝市集狂奔而去。
“喂喂喂,我知道你衣不蔽體很想換身新衣服,可——”
……可男女授受不親。唐小糖後半句不知為何沒說出口,她只覺得臉微微發燙,死死盯住他的手。
那裡並不溫暖,而是如玉般細膩冰冷。
她打了個寒戰,靈魂出竅了一般,啞巴是如何買了文房四寶,又是如何“慷慨”地花掉了她一大半銀子的,她一概不知。
等她回過神兒,已經站在自家的後院,桑榆依舊沉著雪,大白鵝依舊趾高氣揚,而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啞巴此時此刻正奮筆疾書,那黑的墨白的紙如此分明,一如他漆黑的眸子和如玉的肌膚。
唐小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完了完了,我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啞巴很快完成了他的創作。唐小糖腦袋湊過去一看,氣得乾瞪眼。
喂喂喂,寫幾個破字你至於擺出這麼大陣勢嗎?隨便拿根木棍兒在地上畫畫不就行了嗎?
唐小糖被灶王爺的冷眼給壓制了下去,輕聲念出上面的話:
一、本仙不叫啞巴,叫灶王爺。
二、你死定了,我與閻王很熟,一定會讓他“關照”你的。
三、如果你做到以下幾點,我會考慮網開一面:
第一條,不能向任何人洩露本仙的身份和行蹤。
第二條,不許在夢中夢到白天發生的事,夢婆會發現並且八卦,有損本仙的聲譽。
第三條,今後不許命令本仙勞作、不許玷汙本仙的身體、不得言辭不敬。
……
第五十條,速呈本仙解藥。
唐小糖目瞪口呆地看著灶王爺,突然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額頭:“完了完了,你也病得不輕,還本仙本仙的,你傻了多久了?”
灶王爺臉上煞白,五官又擰到了一起,他揚了揚手中的白紙,猛地戳了戳上面的字。
“行行行,灶王爺!話說百家姓還有灶這個姓氏嗎?你爹孃給你起名叫王爺?不怕被株連九族——哦,難怪你淪落當牛郎。”
灶王爺陰沉著臉,拳頭攥得緊緊的,突然又捉住她的手,死命往嘴巴前湊。
唐小糖徹底錯亂了。
你、你要幹什麼?
她眼神再也離不開他那薄薄的嘴唇,手背上冒起好多雞皮疙瘩,正在此時,他卻停了下來,而她的手離他的嘴也只有分毫的距離。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倒映著她的影,然後他的嘴唇動了動,張開……
此情此景,再浪漫不過,再曖昧不過。
可唐小糖抬眼看見他張開的嘴巴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灶王爺嘴裡糊的全是灶糖。
他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兒終於漲紅起來,眼神惡狠狠的,彷彿在說:笑什麼笑!
可他口中只能嗚嗚嗚嗚。
“搞了半天,你不是啞巴,也是吃了我的蜜汁灶糖啊!”
唐小糖看著他的嘴,與當日那龜公竟是如出一轍。她一歪頭:“不對啊,我做了一百塊灶糖,只有灶王爺收了一塊——哦——我知道了!”
灶王爺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傻缺丫頭,終於明白過來了。他略感欣慰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滿臉寫著“孺子可教”,可眼前的她卻一拍大腿,大聲說:“是你偷走了灶王爺的貢品!”
灶王爺一翻白眼。他有口說不出,不,即便他此時能開口說話,也只顧得上吐血了。
“你這糊得真結實啊,餓了幾天了?我說你走路怎麼輕飄飄的,你看看你這小胳膊——”唐小糖眼睛在他破爛的衣服上瞟來瞟去,灶王爺一陣惡寒,心中大力反駁著:這叫仙風道骨!
“嗯,我想想辦法……”
灶王爺猛地點頭,這丫頭總算開竅了,只見她將他按在院子中的長椅上端坐好,小風吹起,雪霧不知迷了誰的眼,她似是允諾終身般說著:“在這裡,等我回來。”
灶王爺看著她黃雀一般的身影一閃而逝,心中不知為何很溫暖,也很安穩。
正當他稍有感觸之時,唐小糖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她左手一根碩大的長釘,右手一把鐵鏽斑斑的錘子:“先鑿開個洞再說!”
灶王爺只覺得眼前一黑。
嗚嗚嗚嗚,難道本仙一口牙是保不住了……
肆
聽說怡紅院那龜公也是用錘子加長釘鑿開了洞,如今都能喝粥了。
可灶王爺也不知道身體是什麼構造,敲敲打打半天,結果錘子被開了個洞,他什麼事兒都沒有。只是那封口的蜜糖依舊紋絲不動。
而更奇怪的是,他不吃不喝的,竟然還沒死掉。
“難道他真的是神仙啊?”唐小糖這念頭剛剛升起來,就把自己逗樂了,“這怎麼可能,我看他頂多修煉了什麼辟穀大法。”
粗線條的唐小糖,很快就將此事拋在腦後。
一日,灶王爺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唐小糖跑過去搭訕。
他一翻眼皮,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上面早已寫好了碩大的兩個字:走開。
“我知道是我不對,可你的辟穀大法能支援多久?你不會餓死在我家裡吧?”
他搖搖頭,又掏出一張紙:不用你管。
“這樣吧,我還有很多沒試過的配方——”
他嘆了口氣,再掏出一張紙:我不相信你。
唉,此時的灶王爺哪裡還是當初高高在上的謫仙了,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頭髮凌亂,眼神空洞,面色無光。
正是此時貴客登門,赫然是怡紅院的當家頭牌若蘭。說起這位若蘭姑娘,許多詩人才子形容她是蕙質蘭心,這四個字是啥意思唐小糖不懂,但自打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蕙質蘭心就是“大尾巴狼”的意思。
她瞅著啞巴時滿眼都放綠光了!
喂喂,收起你的眼珠子,擦乾淨你的口水!
唐小糖心裡不滿地嘟囔著,卻不得不承認,一身白紗裙的若蘭就像仙女下凡,而灶王爺儘管落魄,依舊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昨夜又添了雪,這不大的小院兒裡都是白的,他們便是這山水中最和諧的留白。
“唐姑娘可否迴避,小女子有話對公子說。”
唐小糖直接被下了逐客令,滿心惆悵地閃了人。她一顆心被攪得就像稀泥,剛剛那副畫面揮之不去。想想若蘭,再低頭看看自己這雙粗糙的手,唐小糖眉頭輕蹙,甩飛了圍裙衝出家門。
兩炷香後,她也像模像樣地穿著一身白衣回家來。
推開柴門的剎那,不知為何心跳漏了半拍,腳下左腳絆右腳,差點摔了個狗啃泥。腦子裡恍恍惚惚迷糊一片,只覺得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冒牌的灶王爺……不會被若蘭給搶走了吧?
唐小糖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腦袋:“笨死你!笨死你!”
正在這時,灶王爺倚著門柱出現在眼前,他似乎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又似乎平地冒出來一樣。他一臉不屑,彷彿在說:“這點我同意。”
唐小糖臉上沒忍住就綻放了一個碩大的微笑,灶王爺心中突然地,猛烈地,被溫暖了一下。
他彆扭地轉過臉,從懷中掏出一張寫好的紙,唐小糖一瞧:
剛才若蘭姑娘問了我三句話,分別是——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這個樣子,我真的很心疼。
跟我走吧,我有辦法治好你的。
唐小糖心裡涼了半截,猛抬頭,正好瞧見灶王爺來不及收起的得意表情。氣不打一處來的唐小糖雙手叉腰,大聲吼起來:“我買來的男人,餓死也算我的,關她什麼事啊?”
他眨了眨眼,愣住了。
她話一出口,也愣住了。
他從未見過這麼激動的唐小糖,整個人氣血都湧在了臉上,紅彤彤的,就像是剛出鍋的蜜糖。腦海中驚雷般閃過了四個大字:秀色可餐。
灶王爺……徹底凌亂了。
好半天,他才聽清楚唐小糖咬緊牙關小聲問:“那你,怎麼回答的呀?”
灶王爺從懷中掏出早已寫好的標準答案,唐小糖撲哧一聲笑了。
那是她早上剛剛看見的三張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分別是——
走開。
不用你管。
我不相信你。
心裡暖洋洋的,唐小糖鼻子翹著,眼睫毛翕動著,得意揚揚地說:“這才像話。”說罷,她踢了踢堆在門廊裡的一堆補品,不用說,一定是若蘭留下的。
“嗯,我決定,把它們就地掩埋!”
灶王爺笑了。
這是這麼久以來,唐小糖第一次見到他笑,眉毛眼睛全都笑開了,就像冰雕融化了一樣,熱乎乎的還冒著水蒸氣。
她真的看傻了。
灶王爺咳嗽幾聲,打量了一下石化狀態的唐小糖,心中暗笑。原來這丫頭剛剛跑出去,也買了一身白衣裳。
他不動聲色地拿起紙筆,唰唰幾個大字,唐小糖湊上去一看,白紙黑字寫著:你這是要去奔喪嗎?
伍
“出門在外什麼都得帶著,指不定會碰上什麼意外,萬一碰到洪水啊動物逃荒什麼的——”
灶王爺看著唐小糖忙裡忙外的樣子,很想說一句,只不過是出門求醫,熬糖的鍋和大白鵝就不用帶著了吧?
這幾日,在怡紅院若蘭姑娘的輪番示威下,唐小糖終於決定拿出全部家產,帶著灶王爺——去——看——名——醫——
這讓灶王爺很不屑。
天庭什麼靈丹妙藥沒有?如果這區區名醫有用的話,他還會落魄至此嗎?
月老曾託夢給他,字字珠璣:古有以毒攻毒,我們則以甜攻甜。這世上比蜜汁灶糖更甜的東西,就是解藥。
可這一個月來,唐小糖已經把什麼祖傳秘方都試了一遍,各種甜食把螞蟻都毒死好幾只,可封住他嘴巴的蜜糖依舊沒有鬆動的跡象。
如灶王爺這麼聰明,也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是更甜的呢?於是,愁眉不展的美男子就這樣和熬糖的鍋、大白鵝一起擠在馬車上,晃晃悠悠上路了。
當然,最少不了的,還是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唐小糖。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死活不肯和他坐在一起,而是騎在馬上,讓可憐的馬四條腿兒都在打戰。剛到郊外,就活活累死一匹馬……按這個節奏,他們能活著見到名醫嗎?
灶王爺的擔憂不無道理。
唐小糖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般通天的本領也確實不是蓋的。這還沒開春就上路,竟然五縣八村因為雪融水漲鬧了水災,還碰上了黃鼠狼集體出逃——
短短一個月,這浩浩蕩蕩的求醫之路,就只剩下半死不活的唐小糖、一直沒餓死的灶王爺,還有那隻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大白鵝了。
這一天,兩人好不容易翻過了山坡,見到了官路,一時間竟然相擁而泣。
“出門在外——”唐小糖正在無限感慨,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正埋在灶王爺的懷裡,她翹翹的小鼻子正蹭著他的粗布衣裳,而她的手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圍抱著他的腰。
這姿勢,真是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
灶王爺直挺挺地僵在原地,嘴巴張開數次,可惜什麼都說不出來。唐小糖滿臉滾燙,她真的慶幸他說不出話,否則此情此景……
可是,若是他能說話,他會說什麼呢?
唐小糖不知道,灶王爺心裡,此時此刻在說的是:唐小糖,你能把腳從我的腳上移開嗎?
可惜他沒有筆和紙,所以就這樣心安理得地讓傻缺丫頭踩著自己高貴的仙人足,又哭又笑的,讓他哭笑不得。
這裡沒有桑榆,沒有初雪,沒有詩情畫意的一切。
這裡是早春的光禿禿的山坡,他們身邊還跟著一隻特別礙眼的大白鵝。
可此情此景,再美好不過,再風月不過。
如果此時此刻,唐小糖的肚子沒有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喚起來,灶王爺很有衝動想捋起她的碎髮,別在耳後。
“喂,灶王爺,我們最遠,也只能到這兒了吧?”
其實他們早已山窮水盡。
唐小糖不得不承認,她不能如若蘭姑娘那樣有底氣地說:跟我走吧,我有辦法治好你。
她吸了吸鼻子,憋出一句話:“也許一開始,你就不該跟我走。”
恰是此時,如玉帝他老人家親手安排的一樣,大道上響起了車隊的馬蹄聲,唐小糖心中暗自罵著“不會吧”,一轉身,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原來水禍和黃鼠狼出逃還不是最慘的。她竟再一次不幸言中,那馬車支起的幡,不是若蘭又是誰?
馬車停下,若蘭款款而來,依舊那麼平靜,卻依舊風情萬種。
“公子,唐姑娘,真巧。”她淡淡笑著,就像一朵盛開的幽蘭,“你們難道,也是要去拜訪我介紹過的那位名醫嗎?”
唐小糖嘴角抽了抽,默認了。她眼角餘光掃過若蘭那一排馬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鍋和大白鵝,神色黯然。
若蘭笑著說:“小女子曾想帶公子一道求醫問藥,可惜公子不願同行,只好任性獨自前往。沒想到這樣都能遇上,真是命中註定。”
灶王爺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唐小糖使勁吸了吸鼻子。
命中註定,他應該留在若蘭身邊。
命中註定,他會回到若蘭身邊。
他與她的同路,到此,為止了。
“若蘭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唐小糖瞟了一眼想要跟上來的灶王爺,惡狠狠地說,“你,不許動,在這裡等我回來。”
灶王爺抱著大白鵝,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唐小糖笑了。
灶王爺第一次看見唐小糖這種微笑。這種苦澀的微笑。
灶王爺不知道唐小糖的所謂“借一步”到底說了什麼,兩個勢同水火的女人回來後就變得跟親姐妹似的。
唐小糖鑽上若蘭的馬車取暖,還胡吃海喝了一通,甚至拿若蘭泡茶用的山泉水給大白鵝仔細刷洗了一番,順帶把大黑鍋也洗了一遍。
灶王爺就這麼滿眼帶笑地看著唐小糖忙來忙去,而若蘭安靜地旁觀著,眼神在他們之間徘徊著,禁不住想起唐小糖和自己的私下交易。
“今晚我就離開,他會跟你走。”
若蘭也說不清為何獨獨對這個啞巴公子如此鍾情。大抵是他相貌英俊,抑或是他出身牛郎,算得上天涯淪落人?
可當唐小糖滿眼含笑地說,你,會照顧好他的,對吧?
若蘭突然恍惚了。
入了夜,唐小糖躡手躡腳地爬下馬車,路邊已經備好回家的馬匹。若蘭一身白衣,立在星星正好的春夜,唐小糖恍惚想起若蘭第一次來到自己的唐家小鋪,與灶王爺雙立成畫的樣子。
她賭氣也立馬換了一身白衣,結果被他毒舌說像是去奔喪的。
哈哈,真好笑。
唐小糖把眼淚都笑了出來,她步子越來越重地走向灶王爺酣睡的馬車,一步一步,想起許多。
第一次見面他顫抖著抬起胳膊嗚嗚嗚的樣子。
他被貓抓了一臉的好笑模樣。
他抱著大白鵝在怡紅院前賣貓爪年糕的樣子。
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他第一次擁抱了她。
還有現在,將要第一次說再見了。也許,再也不會相見。
撩開車簾,灶王爺依舊端端地坐著睡著了,唐小糖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他這樣子,還真的就像是,灶王爺。
唐小糖輕輕踮起腳,雙手撐住馬車,慢慢湊向他的臉。貓抓的痕跡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他依舊是那麼漂亮的一張臉。
那薄薄的嘴唇,一張嘴,滿滿糊的都是灶糖。
親。親親。
他的嘴唇就像他的眼,也像他的手,最像他的人,依舊是冰冷的。可冰冷之下,依舊有讓她心動的溫暖。
就像他靠在門柱上偷笑時溫潤的眸子。
也像他牽著大白鵝時翹起的嘴角。
唐小糖笑著捂住嘴,眼淚唰的一下,她扭頭跑掉了。
車廂中,端坐著的灶王爺,突然睜開眼,如墨的眸子晶亮無比,宛如星辰。他手指顫抖著摸上了自己的嘴唇,突然間他開口說:“這就是最甜的解藥嗎?”
陸
這天春暖花開,唐小糖正抓著貓爪往年糕上按,身邊大白鵝頹廢地趴在地上。
桑榆長了綠,雪化了,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各家各戶都把灶糖撤了。
大概千百家的灶臺上,只有唐家小鋪的貢品依舊。那是一份黏牙的蜜汁灶糖,曾經黏來一個“灶王爺”。
前不久若蘭姑娘回來了。
聽說是,一個人。
又聽說,灶王爺失蹤了,在十幾輛馬車、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就像灶王爺偷了糖吃,又回去了天庭吧。
“原來,你沒有騙我。”
唐小糖雙手停了下來,看著那一排排貓爪,聞著空氣中的桂花香,突然笑著說:喂,灶王爺,給你糖,你會不會來呀?
突然,大白鵝嘎嘎嘎地叫了起來,柴門推開。晚雪不再,桑榆依舊,唐小糖猛地轉過頭,聽著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說:“我回來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