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的爺爺叫李愛,四十多歲就英年早逝,留下個寡婦奶奶。父親有個神經病哥哥,叫李存栓,我這個神經病大爺身上有段啼笑皆非的姻緣故事,他就是因這段姻緣而得病的。為了寫這段故事我專門問過我村的一個九十多歲老漢。在解放以前,如果是幹幾天活就叫打短工,而常年給地主家幹活叫長工。
我大爺做長工的主家叫周裡,大戶人家,有十幾家店鋪,三百多畝土地,在當時的大地(現在南關這一帶)。周裡的哥哥是國民黨駐保定七十三師師長周宏。周裡家連男帶女一共養活著五六十個長工。我的大爺負責在院裡打雜,偶爾也到地裡幹活,有時也到地主家的油坊、當鋪幫忙,屬於那種那裡需要那有我的長工。周裡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也是周裡地主常年積壓在心裡的心病。
周裡的岳父年輕的時候是閆錫山的副官,現在是大同警察署署長,老傢伙腰裡彆著二把盒子。要不然周裡早給他娶六個老婆了,不愁生不下個帶把子的純爺們。可是他一直不敢,沒兒子也只能認命了。
周裡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周大鳳,常年在家幫著父親料理家務,二女兒在山西銘賢學堂(現在的太谷農大又名山西農業大學)上學。周裡的大女兒周大鳳二十出頭,長的如花似玉,彎彎的眉毛下長著一雙閃亮的明眸,秀挺的瓊鼻,滴水櫻桃般的嘴唇,如花般的瓜子臉,個子雖然不太高,可是身材絕美。
今年,周裡為老太太過八十大壽,八月初三這天周裡請來了附近所有的土豪紳士,宴席擺了三十多桌,周裡的哥哥周宏也回來為老母親慶壽。這一天所有的商鋪全部關門,長工放假一天,一上午!熙熙攘攘的人群是接踵而來,有坐轎的,坐馬車的,騎馬的,唯獨周宏回來坐著一輛黑色的驕車,帶了一個司機一個副官。在那個年代的驕車,好傢伙那可是稀罕東西。當酒席散了之後,周宏周裡哥倆就來到了老母親的臥房,在閒聊的時候就談起了大鳳的婚事,還是老太太考慮的比較周到,建議為大鳳招一個上門女婿。找誰呢?思來想去,周大鳳想起有一個新來的長工叫李存栓,這孩子沒言沒語,幹活又不偷懶,最主要咱家想找個家窮的,這孩子夠窮的標準,窮的就勝下一條命,窮的連個爹都沒,還有個窮寡婦媽,真正的三無產品。最後還是周裡把這件事定下來,在那個年代,女孩子找物件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戀愛那純屬傷風敗俗。第二天一大早,準備下地幹活的李存栓被掌櫃的叫進了上房。
東西下房,南房,那只是長工們住的地方。李存栓站在掌櫃的面前,他想這肯定是今天安排我做別的營生,沒想到周裡開門見山的說:“存栓呀,我準備把大鳳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
李存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神說,“掌櫃的您這是跟我開玩笑了哇?”
周裡慎重地說:“存栓不是開玩笑,我決定把大鳳許配給你,讓你做我們家的上門女婿。”
這時候的李存栓一頭一頭的出虛汗,邊用胳膊擦汗邊說;“行!”
(五)
上一次咱們說到,長工李存栓聽見掌櫃的要把女兒周大鳳許配給他,李存栓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確定這件事不是聽錯,也不是做夢,他才發現周大鳳就在他的身邊。這位如花般的大姑娘,跟這位在院裡幹活的長工往一起這麼一站,那差距可就大嘍。
李存栓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這條褲子,最少也補了有三百多個補丁,並且這些補丁的顏色還不一致,有紅的,白的,藍的,黑的……啥顏色的補丁都有。這條褲子有多髒咱就別提啦,因為在那個年代,根本就沒有換洗的衣服,衣服破了繼續補,髒了繼續穿。李存栓的這條褲子是真正的百家衣,誰穿上都能長命。
咱再看存栓的這雙相媳婦鞋,更有意思,本身是雙懶漢鞋,鞋幫子和底子有用鐵絲串的,也有用麻繩捆的,就是這樣連巴,弟兄十個腳指頭全都出窩,在外露著。
存栓上身還穿著一件黑布襖,裡頭有千軍萬馬,最少能往出清理八百個蝨子,外面也是補丁摞補丁。就憑這身衣服,在人家掌櫃的和小姐面前一站,鬼才趕抬頭。就是一個勁地用手背,用胳膊擦汗。
這時周裡先說話啦,“存栓呀,這件事既然你同意咱就把它定下來,大鳳你讓柱子套車,拉著存栓到四牌樓布衣店買幾件新衣服”。小長工柱子趕馬車拉著小姐大鳳和未來的姑爺李存栓,高高興興地去了四牌樓。
大鳳要嫁給李存栓的訊息在長工中這麼一傳,好傢伙,這些長工就炸了鍋,為啥呢,因為這些長工清一色全部都是光棍。無論是歲數大的還是年齡小的,對小姐周大鳳全部都是垂涎三尺,不過,最多隻能在作夢的時候夢見跟掌櫃的女兒偷情,醒來搖搖頭,繼續給人家下地幹活。
小姐要嫁給李存栓,這些光不郎長工們個個眼紅的滴血。快到中午,周大鳳和李存栓回來了,存栓從馬車上往下這麼一跳,用現在的話說是小夥超帥,人常說人配衣衫馬配鞍,這話說的一點都不假。現在的存栓跟剛才判若兩人,上身穿一件淺白色的電打花半袖,下身穿一件黑色的確良大襠褲,腳穿一雙帶鬆口的布鞋,剃了個光頭,頭上幘了一塊白毛巾。用一句話形容李存栓,酷!腰板挺的倍兒直,也不跟長工們一起住啦,搬進了正房的西耳房,吃飯也跟大鳳和她家裡人一起吃,每天領著長工們下地幹活,回家以後院裡有啥營生也不用掌櫃的吩咐自己就幹啦,大鳳也挺喜歡這個未來的老公。
這件事就傳到了李存栓母親我奶奶的耳朵裡,壞事就壞在這老太太身上。
這一年的十月底,剛過寒露。周裡就為女兒周大鳳和李存栓籌備結婚用的婚房,婚房就安在了小姐平時住的臥室。吩咐老媽子縫被子,僱白馬城最出名的三木匠割洋箱,自己親自騎馬到操場城二先生家看日子,結婚的日子就訂在了十一月初五。
十月二十這天,周裡家來了一位四十五六歲的中年婦女,個子不高,小腳,面板灰暗,長年累積下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深刻的痕跡。一看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上身穿一件花格偏襟布衫,有十幾個補丁,還比較乾淨,這肯定是一件出門才穿的衣服。這個女人就是存栓母親,我的奶奶。周裡今天正好在家,存栓不在,領著幾個人下地幹活還沒回來。存栓母親和周裡相互打過招呼之後就在正房的堂屋坐下,周裡讓下人沏了一壺茶水,我奶奶說喝不慣,還是到廚房喝了一大瓢涼水。
(周裡想招李存栓做上門女婿,可是一直沒和存栓母親商量,這也是他最大的疏忽)周裡先開口說話:“老姐姐,您是咋來的,聽存栓說老家離這挺遠”。一個沒受過任何教育的農村婦女說話也沒有半句客氣詞。只是生硬地說了兩個字,“步走!”“哦,這麼遠的路程硬步走上來這家裡肯定有急事。啥事,能和我說說麼,存栓現在不在,和幾個長工到二道坡創茬子,一會就回來。”
存栓母親說:“東家,聽說你想招我存栓做上門女婿,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周裡說:“哦,老姐姐是真的,我發現存栓是個好孩子,沒言事語,又老實,又吃苦,我們全家經過商量,存栓也同意,我就決定把女兒嫁給他,並且留下存栓做上門女婿。老姐姐,你啥意思,莫非你不同意這件事?”
存栓的母親說:“東家,你說對啦,我這次來就是要把存栓領回去。並且我也不同意這門婚事,我們家祖祖輩輩是長工,可不敢跟你們這有錢人結親家。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同意讓我兒子做你們家的倒插門女婿。不瞞你說東家,我老頭子就是餓死的,大不了再往死餓一個”。
周裡看著這位一根筋,說話還直來直去的農村婦女,也不知道說啥才好。就在這個時候,存栓和幾個長工從地裡幹活回來,肩上一人扛著一個刨茬子用的板钁。一進院就看見堂屋坐著的那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於是順手把板钁交給另一個長工,緊走幾步就來到了母親的面前。“媽,您怎來啦?”
母親繃著臉說:“我今個來就是領你回家,我可不讓你做這家的倒插門女婿!”
存栓說:“媽,我不回,再有半個月我就要結婚啦,是東家和大鳳不嫌我窮,才讓大鳳嫁給我,這是老天開恩,到我存栓這一輩才有機會脫了窮皮。我爹和我爺爺都是打長工的,我爺爺李的民打了一輩子長工,死在哪都不知道,我爹李愛打了一輩子長工,咋死的?咋死的媽?是餓死的!我跟你回去,這輩子窮根就紮下啦,誰瞎了眼找我這麼窮的人家。你跟我爹結婚的第二天就開始放牛,一直放到現在。一輩子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媽,你為啥把我老三送人,那人家大井龐爾義,就不是為了人家一個月給你七毛錢嗎?媽,你今天把我領回去,我這輩子就毀在你手上了!”
存栓和母親就在東家的堂屋這樣僵持了兩三個小時,中午誰也沒吃飯,並且誰也不讓步。母親死活要領兒子回家,兒子好賴不走。因為離結婚的日子也沒幾天。最後是大鳳一句話起了作用,大鳳說:“存栓跟媽回哇,回去把媽安頓住趕快上來,離典禮沒幾天啦。”於是存栓擦了擦眼淚:“媽,走哇,回家”。
娘倆起身朝門外走去,大鳳周裡還有一大群長工都送出了門外。存栓和大夥打了聲招呼說:“都回哇。”然後又專門跟大鳳說;“大鳳,我一兩天就回來。”
存栓的這次離開,至死也沒回過大同城,娘倆一路誰也不理誰,在晚上十點鐘左右回到了安寺村屬於他們的那兩間土坯房。
(六)
安寺村,是懷仁縣最東邊的一個小村莊,五六十戶人家,大部分人姓李或姓範。這個村子最早叫李家村,清朝咸豐年間發大水淹了村子,人們都到一公里外的寺廟逃難,然後在這定居,取名安寺村。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還沒亮,存栓就和母親說:“媽,我要走啦,大鳳還等著我結婚呢,我這有三塊錢給您留下。”這時他一根筋的母親亮出了最恨的一張牌,說:“你今天敢離開這個家我就死給你看。你先打發完我,再和你的大鳳結婚。”這時的存栓可真的害怕了,一句話沒說癱座在地上,眼淚順著眼角一個勁地流。
存栓太想他沒過門的媳婦,想她美貌的容顏,想她的微笑,想吃飯的時候為他往碗裡夾菜,想東家責備存栓大鳳替他出頭。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幸福來的太快,走的又太急,就在十一月初五這天存栓瘋了。
我父親回憶,他把家裡的玻璃全部砸碎,跑到他父親的墳推前用手把墳堆刨平,也許存栓和大鳳之間啥事情也沒發生過,也許他們有緣無分,也許存栓只有瘋了才能把大鳳忘掉,人常說,能把人坑死,我沒見過坑死的,倒真有個坑瘋的。
這一天大鳳坐馬車來到了安寺村,趕車的還是長工柱子。大鳳打聽存栓家在哪,卻發現對面走過來那個瘋瘋顛顛的人正是存栓,大鳳喊了聲:“存栓!”這時的李存栓瘋得都不認識大鳳,呆呆地說:“我被我媽拴住啦,不讓走,人家又重拴了一回,再下可真走不成了”。大鳳看著存栓連人都不認的,含著眼淚說了聲:“柱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