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金城,清代末年。
鐵匠鍾鐵馗,過幾日要去殺一個人,一個在河西走廊殺了許多善良的人,卻沒有受到懲罰的人。
鍾鐵馗不知是鐵匠家族的第幾代傳人了,估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這人世間,只要是做了惡事,還沒有受到報應的人,他得知後,就一定會去殺了這個人。
他手中的那把槍,已被他擦拭得非常明亮。每次他要去殺那人世間該殺的人,他就會不斷擦拭他手中的這把槍。
梨花木的桌子旁,放著一個黑青色的麒麟鐵葫蘆,麒麟鐵葫蘆裡裝的,是鍾鐵馗最愛喝的三合公美酒。
三合公酒坊,在金城小北街的南首。
三合公的賀老六,很少見到鍾鐵馗,因為賀老六清楚,只要他見到鍾鐵馗,他就知道,這人世間又會少一個惡人。
賀老六輕輕接過鍾鐵馗遞過來的麒麟鐵葫蘆,這是他最開心的一刻。每次接過麒麟鐵葫蘆,他都會賞玩一陣,用手摩挲一陣,就像在摩挲一個漂亮女人身上穿的精緻綢緞。賀老六左手摸到麒麟鐵葫蘆的底部,感覺有點異樣,這不是他以前見過的麒麟鐵葫蘆,以前的麒麟鐵葫蘆上的底部,有兩個古老的字“墨九”。
但這把麒麟鐵葫蘆底部,卻只有一個字:“殺”!
賀老六不明白,鍾鐵馗為何會用這樣一個年代久遠的麒麟鐵葫蘆。賀老六不僅酒釀得好,還是一個精於玩古董的大行家。
“好玩意,真是一個好玩意!”
賀老六拿在手裡,口中不斷髮出感嘆聲。
鍾鐵馗微微一笑,這人世間,能見到鍾鐵馗微笑的,除了死人,就只有他賀老六了。因為鍾鐵馗,實在是一個乏味得很的人,也是一個沒有笑臉的殺手。但見過鍾鐵馗殺人的人,都知道,那實在是一種殘酷而又優美的事情。
不論是用刀,還是用那把被他這個鐵匠家族改造過的左輪槍,鍾鐵馗都會讓那個惡人痛快的死去。鐵匠家族的人,只會殺惡人,但決不會折磨一個惡人。
當惡人的血,像鮮花一樣,噴灑在大地上的時候,那些善良的人,就會看到天空的太陽,實實在在,讓大地上多了幾份溫暖。
賀老六給麒麟鐵葫蘆裡灌滿了酒,遞給了鍾鐵馗。
西邊的陽光,有一絲餘暉,落在葫蘆上,麒麟鐵葫蘆竟然幽幽地發出了聲響。賀老六不由得驚歎,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古老寶貝。
江湖間很早就有傳聞,人世間有了鐵匠家族後,就有了這件寶貝,見過這件寶貝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即將死去的惡人,一種就是鐵匠家族的一代又一代傳人。而他賀老六,是江湖上唯一的一個,可以活著見到麒麟鐵葫蘆的人。
“這次是去河西走廊。”
賀老六微笑著,說道。
鍾鐵馗點點頭,望了望天邊如血的殘陽。
河西走廊,沙漠深處,幾頂帳篷。
那個殺了數十個從中原路過河西走廊,去西邊做生意的大商戶的強盜,正在盤算著一個好夢。
這個夢大盜做了大半輩子,但始終沒有做成。大盜要在他活動的這個地盤,成為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地方,而他,就是這個地盤的主人。
但大盜忘記了,危險正在慢慢逼近他。因為他是一個惡人,只要是破壞了人間至善規則的惡人,就有鐵匠家族的人會找上門來。哪怕他是躲在很少能夠見到人煙的沙漠,鐵匠家族的人也會輕易地找到他。
這規矩,自鐵匠家族問世以來,幾千年中沒有變過,也沒有中斷過。他這個惡人也許會明白,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弄明白。因為在他明白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要來臨了。
那危險象一把從空中飛來的尖刀,會隨時輕而易舉地,刺破惡人的美夢。
一個鐵匠家族的刀客,正在沙漠中,騎著駱駝,向他的營地緩緩行進。
那刀客穿著一身雪白的布袍,頭戴一方斗笠,古銅色的方臉上,一雙眼睛,竟像是神話中的龍之眼,在陽光下,發出玉石般的明亮光澤。
帳篷裡,強盜正在欣賞著幾個女人跳舞。他的桌前,擺滿了美酒,還有來自西域的葡萄。跳舞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美,但臉上沒有笑意,只有驚恐和苦澀。
這些天仙一樣的絕色女人,都是強盜搶劫而來。他最大的喜好,除了殺人,搶劫金銀財寶,就是看著這些美麗的女人,一個一個像羊羔一樣,做他的奴隸,供他玩弄。
但大盜忘記了一個古老的道理,這道理就像西北的寒風一樣,會吹過每家每戶。每家每戶的人都知道:那個地方有惡人,那個地方就有鐵匠家族的人出現。
誅殺一個惡人,是從來不需要其他理由的。
跳舞的美麗女人中,有一個反抗者。這少女只有十八歲,長得真美,美得就像是一朵天山的雪蓮轉世一樣。
見過少女的人,都絕對相信,她的的確確,是天山的一朵雪蓮,轉世到了人間,轉世到了河西走廊。
這女郎美得令人心碎,凡是見過她的相貌的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夜夜失眠。
少女的腰間,藏著一把尖刀,這尖刀,本是他祖父,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之後,少女又將這把精巧的短刀送給了他心愛的男人。但那個男人,一個少年郎,卻在不久前,死在了大盜的槍下。
這個大盜不知來自何方,不僅刀法精湛,還會使用西洋的火器,真是一個河西走廊上,罕見的綠林大盜。
只是可惜,他好像是一個天生下來,只會做惡事,而決不會幹好事的惡人。
只有做惡事,才會讓他感覺到快樂,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少女的舞姿,真是優美,也真是狂野,就像沙漠中的風暴一樣,令人心驚。
強盜卻看得很是過癮,他喜歡這樣狂野的舞蹈,看到高興處,不由得發出大笑,那笑聲卻像狼嚎聲一樣,讓人心生寒意。
那少女一步一步,走近了強盜,做出一個誘人的姿勢來。
強盜看了,心神搖盪,哈哈大笑,伸出一雙長臂來,去摟那個美麗的少女。
少女忽自腰間抽出一柄寒光逼人的短刀來,刺向大盜。
大盜就是大盜,他的惡人之名,也不是白白得來的。他不僅僅是心黑手辣,也有過人的機敏和旁人難以抵擋的武術功底。
大盜反手一掌,竟然打飛了少女手中的尖刀。出手之快,電光火石一般,令人驚歎。
那少女很快,被大盜手下的人,吊在了帳篷外的一根長木樁上。
帳篷裡的人都知道,沙漠中的太陽,曬死一個人,就像曬死一隻螞蟻一樣,非常輕鬆容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為酷熱的時候。大盜將一個雞蛋,扔在了木樁之下,抬頭望著少女,那吊在半空中的少女,在陽光下非常美豔。但很快,少女就會像砂粒中的那枚雞蛋一樣,被活活烤死甚至烤熟。
惡人是不會憐惜美人的,而只會糟蹋一個美麗的生命,並以此為樂。大盜用這樣的手法,曾經弄死過許多人,包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但親眼看著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被他活活吊在木樁上,讓那酷熱的太陽將她活活曬死,還是平生第一次。
這個心比石頭還要硬十分的惡人,竟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但大盜這口氣,嘆得實在是有點晚了。
當大盜回過頭去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一頭駱駝。
在沙漠中,看見駱駝並不奇怪,也絕不會令大盜心生寒意。
但那個坐在駱駝上的白袍客,讓大盜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無形的冰山。大盜渾身的寒氣,從頭頂,傳到了他的腳底心。又自他的腳底心,緩緩傳到了大盜的頭頂。木樁邊的那枚雞蛋,已經被太陽烤熟,蛋殼也裂開了一條縫隙,發出了一陣熟雞蛋的特有腥味。
大盜卻在酷熱的太陽底下,冷得渾身發起抖來,他也不知這是什麼原因。
大盜是個亡命之徒,早已將生死看得很淡。大盜很清楚,他這種刀口上舔血的生涯,出事是遲早的事。只是自己的運氣一直太好,又有出色的刀法和槍法,才在河西走廊這一帶,縱橫馳騁數十年,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
但看到這個白袍客之後,大盜心底的恐懼,不由得傳遍了他的身體。這個人世間少有的惡人,竟然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也是個會怕死的人。
大盜第一次從心底裡體驗到,在這個白袍客的面前,原來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不堪一擊,渺小得像一隻螞蟻。
白袍客的駱駝,緩緩地走到了帳篷前面。
白袍客的雙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白袍客翻身跳下了駱駝,看也不看大盜一眼,走到木樁前,抬起頭來,看了看被繩子吊在空中的少女。
白袍客看到那少女的腳底板上,生著三顆鮮亮的紅痣,不知為什麼,眼睛裡竟然滲出了一絲淚光。
“腳底板下生有三顆紅痣的人,一定來自山西大槐樹,而且一定姓賀。”
白袍客幽幽地說道。
大盜聽了白袍客這句很輕很輕的話,卻像雷聲一樣。
因為大盜心中早已知道,他搶來的這個少女,就是賀家的人。
但一個知道賀姓少女的白袍客,豈不就是來營救這少女的人嗎!
那少女已然是奄奄一息,但看到白袍客腰間的麒麟鐵葫蘆時,竟然在空中嫣然一笑,來了精神。
少女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她的祖父說過麒麟鐵葫蘆的故事。而她的祖父,一直在金城以釀酒出名。
白袍客將少女從空中放了下來,又將少女輕輕放在了駱駝上。
那少女指著地下的一柄短刀,對白袍客說:“這是我的刀。”
白袍客拿起那柄短刀來,刀身在陽光下,發出幽幽的寒色來。
“真是一把好刀!”
白袍客讚美道。
“只怕這把刀,你們永遠不會再見到了。”
大盜手中舉起一把火器,對準白袍客說。
少女緊張地看著大盜手中的西洋火器。
她知道,這世界上,武功再高強的人,其實也抵不過一顆子彈。
一聲槍響。
少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許久,少女才睜開了雙目。卻看見她的旁邊站著白袍客,正在悠閒地擦拭著那把短刀。
不遠處,大盜躺在沙漠中,額頭上的槍眼裡,正一股一股地,向外冒著鮮紅的血。
大盜的雙眼睜著,但卻是一臉的驚訝,凝固在了臉盤上。
他至死也沒有弄明白,在他舉起槍,向白袍客射擊的時候,白袍客手中的刀,一瞬間也變成了一把漢陽造的小手槍。
只是那白袍客的手法,比他還要快。
天下武功,惟快不破。
天底下的神槍手,自然也是惟快不破。
大盜是一個快槍手,但他忘了,天底下,還有一個比他更強的快槍手。
這個人,除了鐵匠家族的鐘鐵馗,江湖上還有誰能夠做到呢!
沙漠中,夕陽下,駱駝上,坐著一個少女,一個白袍客,向金城方向緩緩行去。
當三合公酒坊的賀老六見到孫女賀靈時,激動地張大了嘴巴,百感交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時間,禁不住老淚縱橫。
“這人世間,沒有鐵匠家族辦不成的事,也沒有鐵匠家族找不到的惡人。”
賀老六不停地喃喃自語。
過了幾日,賀老六的酒坊裡,鍾鐵馗一個人,坐在酒坊的梨花木小炕桌旁,不時與賀老六碰杯,飲酒。他的身上,已經換上了一襲很舊很破的黑袍。
賀靈站在酒坊的視窗,一雙含情的大眼睛,不時看著那個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
賀老六飲了幾口酒,說道:
“你送我的那柄短刀,怎麼會一瞬間,就變成了一把漢陽造手槍呢?”
黑袍客微微一笑,不言不語。
賀靈在一旁,聽了爺爺的話,答言道:
“爺爺,你不要再問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鐵匠家族世世代代,就會造各種武器。他們改造從西洋來的武器,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只不過,鐵匠家族的心思,更為精妙罷了。”
賀老六聽了,呵呵一笑,舉起酒杯,飲了一口。說道:
“這人世間,一個真正的鐵匠家族,除了美酒,一把有了年代的槍,還需要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
賀靈聽了,飛紅了臉,轉過身去,對著視窗一個打酒的人說:
“客官,一斤酒五文,這是找你的三文零錢。拿好這酒甕,合口味的話,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