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子興得知兒子是個先天盲童時,要不是產後大出血的妻子,死死拉著他的手,讓他發誓將兒子撫養成人,柳子興真不想要這個兒子。可現在妻子去世,兒子先天眼盲,還怎麼跟羅城子的後人比?
羅城子是柳子興的好友,卻也是對頭。相傳兩人的曾曾祖曾合作一幅《九牧圖》,恰好被巡遊江南的乾隆爺看到,不禁大加讚賞。他御賜一座豪華宅院,問雙方哪個畫技更高?兩家祖上謙讓有加,均誇對方勝過自己。
乾隆捻鬚一笑,突然想出一個主意:“不如這樣,你們兩人四年一比畫技。勝出者,可在此宅居住四年。等你們老邁,後人亦循此例。這宅子,就叫‘畫宅’吧。”
柳羅兩家雖然都是富裕之家,但皇帝御賜的豈能跟尋常宅院相提並論?所以,兩家幾輩下來,都教後人悉心研習丹青,畫技越來越精湛。而四年一比丹青,也成了當地文人墨客的盛會。
柳子興與羅城子的比試,一直互有輸贏。兩人暗地裡較著勁兒,但恐怕這輩子難有高下之分。所以,柳子興在愛妻懷孕、老郎中斷定是子脈時,他高興得合不攏嘴。羅城子的妻子半年前誕下一個千金,女孩終究難成大器,柳子興差不多已經看到,將畫宅收入囊中。可他萬萬沒想到,妻子竟會產下盲子。
安葬了妻子,柳子興一門心思想續絃。與柳子興相比,羅城子卻從容淡定,一心教女兒學畫。女兒羅眉兒不過兩歲,已經能夠畫青鵝戲水。白鵝大都見得俗了,而羅眉兒偏畫青鵝,一落筆就看出了見識非凡。
見羅城子拿著女兒的畫向自己炫耀,再看看二房夫人扁平的肚子,柳子興鬱悶難言。
這天,後院傳來兒子柳敬之的哭聲。柳子興頗不耐煩,叫來了奶媽。
奶媽怯怯地說,小少爺不管遇到什麼,總要從頭到腳摸個遍。不讓摸,就哭個不停。
柳子興一擲酒杯,厲聲說:“把他鎖進後院,叫他哭個夠!”
柳敬之一連哭了兩個時辰,直到發不出聲來。奶媽心疼,悄悄開了後院的門,將孩子摟在懷裡。
轉眼,三年過去。柳子興外出,經過羅城子所居的畫宅,心裡頗不安寧。明年又要比試,這幾年家事憂心,他著實忽略了畫技。
回到家,只見柳敬之正蹲在院子中央,手裡拿著柳枝,在沙土上隨意畫著。
柳子興走上前,兒子頭也不抬。只見他在浮土中畫了一隻公雞,又在公雞的後面,畫了一隻去叼公雞尾巴的小雞。柳子興隨便掃了一眼,微微皺眉。公雞毛長頸瘦,宛如鬥雞。而那小公雞個子雖弱,卻敢去啄大公雞,明顯有一股霸氣!柳子興問道:“誰教你畫的?”
“自己畫著玩兒的。”柳敬之神情鎮定,與年齡頗不相符。
柳敬之的心一動,兒子雖盲,卻一心作畫,如若無人,這正是丹青高手必備的品格。
當天晚上,柳子興給兒子拿來筆墨,想試探他。柳敬之異常興奮,用筆蘸著顏料就畫了起來。他畫了一張又一張,一直畫到凌晨,筆從手裡落下去,柳敬之倒地便睡。柳子興將兒子抱到床上,心裡像開鍋的水一般翻騰著。他斷定,盲子將來必成大器!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柳敬之長到了12歲,而羅眉兒已經13歲,而畫宅仍歸羅城子居住。
一次飲酒,羅城子對柳子興說:“想當年,我12歲入場與你比試。你小我一歲,誰承想,當年你竟贏了我。”
柳子興抱了抱拳:“慚愧,慚愧。今年又是大比年,不如讓犬子和眉兒一比?我們老了,年輕人早些歷練是件好事。”
羅城子一聽這話,捻鬚微笑。這場比試,女兒贏定了!
畫宅之比,轉眼即到。高臺之上繫著紅綢,畫宅的地契更懸於紅綢之上,而眾多一流畫師聚集於此,為柳羅後人評判畫作的高低。
羅眉兒上臺了。只見她梳著兩個小髻,細蔥般的纖指微微翹起,一支小尾狼毫刷刷點點。片刻光景,百鳥朝鳳圖已經躍然紙上。那一隻只小鳥振翅欲飛,呼之欲出,眾人不禁連聲讚歎。
再看柳敬之,默默地坐在桌前,不動一筆。臺下的柳子興心裡不禁暗自焦急。兒子的筆力,只有他最清楚。而他從不讓人看兒子作畫,也是為了讓柳敬之今天一鳴驚人。可現在,眼看時辰快到了,柳敬之卻像呆子一般。
就在眾人屏息斂神,一雙雙眼睛看著柳敬之時,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緩緩站起身,拿筆蘸墨,從左到右,筆走龍蛇。只見他越畫越快,一隻筆簡直如疾風暴雨一般,好像不是他在運筆,而是筆在運他!沒過半個時辰,一幅長卷《墨槐》呈到了眾人跟前。
那是一片浩大的槐林,株株墨槐蒼勁有力,看上幾眼,竟看出樹梢晃動,宛如風過槐林。樹欲靜而風不止!眾人驚歎不已,連稱“神筆!”
羅城子搬離了畫宅,而羅眉兒則氣哼哼地,聲稱不再作畫,這可把羅城子急壞了。想盡了一切辦法,羅城子卻勸不動女兒。
羅眉兒嘟著嘴說:“我要學繡花,學女工!我不再畫什麼勞什子破畫,輸給一個瞎子,我丟不起這個人!”
羅眉兒丟不起人,羅城子卻丟得起。某天在街上碰到柳敬之,竟不顧身份,要跟他比比快畫。要知道,羅城子也是以快畫出名的。
當著眾人,羅城子使出渾身解數,一心要挫柳敬之的銳氣。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時辰一到,羅城子作畫兩幅,柳敬之卻畫了三張。而且,張張筆墨人物都要比羅城子多出許多。
畫師們背後議論說:“以後這畫宅,恐怕要一直由柳敬之住下去囉……”
聽到父親敗給柳敬之,羅眉兒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可能永遠不能再回畫宅,她更是心頭火起。私下裡,羅眉兒讓丫頭巧靈去打探,柳敬之在何時作畫,他作畫有何異於常人之處?
巧靈十分機靈,沒過多久就探回了訊息。柳敬之自幼體弱,拜了一個道士練習冥想。每天清晨,柳敬之會去城外的槐樹林,靜坐半個時辰,然後開始作畫。
聽到這個訊息,羅眉兒心下有了主意。她買來千里鏡,裝成翩翩公子,將巧靈扮成書童,揹著畫箱來到槐林。果然,一株古槐下,柳敬之正打坐冥想。怪不得會畫出槐風,原來得了槐樹精的真傳!羅眉兒暗想。
冥想片刻,柳敬之鋪紙研墨,畫了起來。羅眉兒將千里鏡對準他的手。柳敬之眼盲,卻是用心作畫。他畫的是“神”而非形;沒有眼睛,倒成了優勢。羅眉兒本來就有悟性,看過幾次柳敬之作畫,更是取了些巧妙之處。
轉眼,羅柳兩家又開始了畫宅之爭。這一次,羅眉兒一直不拿筆,偏等著柳敬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剩半個時辰了,柳敬之突然出手。而羅眉兒也即刻拿起畫筆。一幅《百鬼戲鍾魁》,羅眉兒畫出了震撼人的氣魄。相比之下,柳敬之的《鍾魁嫁女》,無論畫風還是氣勢,明顯稍遜一籌。真是巧了,兩人畫的,竟都是鍾魁。
羅眉兒揚眉吐氣,爭回了畫宅。就在羅家搬回畫宅的那天,柳敬之為賀喬遷之喜,特贈畫作一幅。
羅眉兒高高興興地將自己的香閨佈置妥當,和父親一起展開卷軸。畫面一點點鋪開,羅眉兒的眼睛也越瞪越大。這是一幅《千人搬運圖》,畫的正是羅眉兒搬家的場景。千人過橋,姿態各異,形貌不同。有販夫走卒,有紅衣嬌娘,有丫環僕從,也有老弱婦孺……畫風細膩,畫面簡潔,卻自有震撼人心的魅力。
羅眉兒的臉漸漸紅了,有此等筆力的柳敬之,在爭畫宅時,分明是有意讓她。
拂袖起身,羅眉兒直奔槐林。柳敬之仍端坐在古槐下。羅眉兒徑自走到他跟前,豎起柳眉問:“為什麼要讓著我?這樣爭來的畫宅,有何樂趣?”
柳敬之沉默片刻說:“我不想叫你輸。你輸比我輸會更讓我難過。”羅眉兒不解。
“每天來槐林,其實不只為畫槐,也為等你。你身上的香,比槐香更令人著迷。去年之所以贏了世翁,也是想激你再拿起畫筆。巧靈探聽訊息,也是我據實說出。我畫鍾魁,一定是她送去的信兒吧?”
羅眉兒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一年後,羅眉兒嫁入柳家。這對夫妻仍謹守家訓,四年一比。只是,柳敬之總是輸多贏少。可人們都知道,柳敬之之所以輸,不是輸在畫技,而是輸在“懼內”。
(作者:周長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