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9日是費米誕辰120週年。費米是20世紀物理學大師之一,對理論物理學和實驗物理學均做出了重大貢獻。在楊振寧眼中,費米在人格方面也是獨特的——他永遠腳踏實地,不濫用影響,是標準的儒家君子。本文寫於2001年費米誕辰100週年之際。今年是費米誕辰120週年,我們以此紀念這位偉大的物理學家。
撰文 | 楊振寧
力能加害而不屑,
最顯能為而不為;
能動他人己如石,
堅定冷靜不為移;
如彼允宜得天厚,
自然豐賜不浪擲;
如彼誠彼美顏後,
他人糜耗為美役。[1]
費米(Enrico Fermi)是20世紀所有偉大的物理學家中最受尊敬和崇拜者之一。他之所以受尊敬和崇拜,是因為他在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兩方面的貢獻,是因為在他領導下的工作為人類發現了強大的新能源,而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的個性:他永遠可靠和可信任;他永遠腳踏實地。他的能力極強,卻不濫用影響,也不譁眾取寵,或巧語貶人。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標準的儒家君子。
費米最早在物理學中的興趣似乎在廣義相對論方面。1923年左右他開始深入探討統計力學中的“吉布斯佯謬”(Gibbs paradox)和“絕對熵常數”(absolute entropy constant)。然後,正如塞格雷 (E. Segrè) 所寫的:
當他讀了泡利關於不相容原理的文章後,立即意識到他已掌握了理想氣體理論的全部要素。這個理論能在絕對溫度零度時滿足能斯特定理(Nernst theorem),提供低密度高溫度極限時絕對熵的正確的薩庫爾-特羅德公式(Sackur-Tetrode formula)。這個理論沒有形形色色的任意假設,而這些假設是以前統計力學中求正確的熵值時必須引入的。[2]
這項研究匯出了費米的第一項不朽的工作,匯出了“費米分佈”、“費米球”、“費米液體”、“費米子”等等概念。
按照費米研究風格的特點,在做出了這個理論方面的貢獻以後,接著他就把此理論用到重原子的結構,匯出了現在通稱的托馬斯-費米方法(Thomas-Fermi method)。對於這個方法中的微分方程:
費米用一個小而原始的計算尺求出了其數值解。此項計算也許花了他一個星期。馬約拉納(E. Majorana)是一位計算速度極快而又不輕信人言的人。他決定來驗證費米的結果。他把方程式轉換為裡卡蒂方程(Riccati equation)再求其數值解。所得結果和費米得到的完全符合。[3]
費米喜歡用計算器。不論是小的還是大的計算器他都喜歡用。我們這些在芝加哥的研究生們都看到了他這個特點而且都很信服。顯然在事業的早期,他就已愛上了計算器。這個愛好一直延續到他的晚年。
費米下一個主要貢獻是在量子電動力學方面,他成功地排除了縱向場,得到了庫侖相互作用。1946至1954年間在芝加哥的學生們都知道他對這個工作極為自豪(可是在今天,65歲以下的理論物理學家似乎已經很少有人知道費米的這一貢獻了)。這一工作又是極有費米風格的:他看穿了複雜的形式場論,看到了其基本內含——諧振子的集合,進而化問題為一個簡單的薛定諤式方程。這項工作1929年4月他第一次在巴黎提出,1930年夏在安阿伯(Ann Arbor)有名的夏季研討會中再次提出來。1950年代後期,烏倫貝克(G. Uhlenbeck)曾告訴我,在費米的這項工作以前,沒有人真正瞭解量子電動力學。這個工作使得費米成為世界 上少數幾個頂尖的場論物理學家之一。
現在我跳過費米1920年在超精細結構理論中絕妙的工作來講他的β衰變理論。按照塞格雷的講法,費米終其一生都認為這個理論是他在理論物理學中最重要的貢獻。我曾讀過塞格雷在這方面的評論,但是感到迷惑不解。1970年代的一天,我和維格納(E. Wigner)在洛克菲勒大學咖啡室中曾有過下面一段談話。
楊振寧:你認為費米在理論物理中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
維格納:β衰變理論。
楊振寧:怎麼會呢?它已被更基本的概念所取代。當然,他的β衰變理論是很重要的貢獻,它支配了整個領域四十多年。它把當時無法瞭解的部分置之一旁,而專注於當時能計算的部分。結果是美妙的,並且和實驗結果相符。可是它不是永恆的。相反,費米分佈才是永恆的。
維格納:不然,不然,你不瞭解它在當時的影響。馮·諾伊曼(John von Neumann)和我以及其他人曾經對β衰變探討過很長時間,我們就是不知道在原子核中怎麼會產生一個電子出來。
楊振寧:不是費米用了二次量子化的後大家才知道怎麼做的嗎?
維格納:是的。
楊振寧:可是你和約爾丹(P. Jordan)首先發明二次量子化的Ψ。
維格納:對的,對的,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它能用在現實的物理理論裡。
我不擬再繼續講費米此後的貢獻,也不擬講他和學生們的關係。後者,我在以前已經寫過。[4]我只講兩個關於費米的故事。
瓊·欣頓(Joan Hinton,寒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費米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助手之一,戰後成為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當我1946年後期開始為艾利森(Samuel King Allison)工作時她也在這個實驗室當研究生。1948年春她去了中國,和她的男朋友恩斯特(Sid Engst,陽早)結婚,並定居中國,從事農業(她的經歷是一個應該寫下來的很有意思的故事。我希望她能很快做這件事)。1971年夏,我第一次訪問新中國,這是在尼克松訪問中國之前半年。我偶然在昔陽縣大寨的招待所中遇到了她。大寨是當時農業公社的一個模範典型。我們當然又驚又喜,共同回憶了在芝加哥的那些日子:我在實驗室裡是怎樣地笨拙;我是怎樣在無意中幾乎使她受到致命的電擊;我怎樣教了她幾句中文;我怎樣借了一部汽車開車送她去拉薩爾(La Salle)車站,開始她去中國的漫長的旅程,等等。她問我還記不記得在她離開前費米夫婦為她舉行的告別會,這我記得。她又問我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他們送她的照相機,這我不記得了。然後她說在告別會前幾天,她覺得應該告訴費米她打算去中國共產黨控制區。考慮幾天以後她終於告訴了費米。費米說什麼呢?“他沒有反對,對此我永生感激。"我知道她的這句話的分量,[5]回到石溪後我立刻給在芝加哥的費米夫人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在大寨遇到瓊的全部過程。幾年以後,瓊自己到了芝加哥,有機會訪問了費米夫人和她的女兒內拉·費米(Nella Femi)。
現在引述我的《選集》(1983)第48頁中的一段話作為結束。
不論是作為一位物理學家還是作為一個人,費米深為所有的人所崇敬我相信,他之所以使人肅然起敬是因為他是一個紮實的人。他的所有表現無不散發出他的這種品格的魅力。1950年代早期,美國原子能委員會極重要的顧問委員會的主席奧本海默(J. R. Oppenheimer)告訴我他曾試圖勸說費米在任期滿後繼續留在顧問委員會中。費米不願意。奧本海默堅持。最後費米說道:“你知道我不相信我自己在這些政治問題方面的見解總是正確的。”
【後記】人們常說,在所有20世紀物理學家當中費米(1901-1954)是獨一無二的,在理論和實驗上都做過一流的貢獻。我要指出在另一方面他也是獨特的:他從來沒有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試圖將他的聲望和影響力,膨脹到現實或他真實的自己的範圍之外。為了強調這一點,我選了莎士比亞的第94首十四行詩中的八行來介紹費米。不幸當上述這篇文章在2004年《費米回憶錄》發行時,最後一行被排版工人遺漏了。相反的,奧本海默(1904-1967)和特勒(E. Teller,1908-2003)都享有而且追求權力和影響力。我相信這是他們之間的衝突,和他們很不相同的悲劇性生命的主要原因。
當我在上述這篇文章中寫到費米時說:
他永遠腳踏實地。他的能力極強,卻不濫用影響,也不譁眾取寵,或巧語貶人。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標準的儒家君子。
我認為這樣的人品在今天的美國是不多見的。美國社會似乎將它的傑出人士推向相反的方向。奧本海默、特勒、費恩曼(R. P. Feynman)、庫恩(T. Kuhn)各有自己的一套取悅觀眾、標榜自己的方法。
美國的科學在突飛猛進,成功的美國科學家們常常是極端進取而鋒芒畢露的。難道這兩件事是相關的嗎?
但是我知道中國儒家的楷模,即使是在今天,也非常具有活力。前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作為一個普通人和物理學家,我寫了下面的一段話:
周光召是一位頂尖的物理學家。他視野開闊,影響力深遠,並且能夠快速地洞悉新思想。他做物理研究的風格讓我想起了朗道(Lev Davidovich Landau)、薩拉姆(Mohammad Abdus Salam)和特勒。但是從我個人角度看,周光召是一個完美的儒家思想實踐者,而不像美國、歐洲和俄羅斯的許多名物理學家那樣咄咄逼人。
〔本文為作者於2001年為紀念費米誕辰100週年而作,曾收錄於《曙光集》(楊振寧著,翁帆編譯,三聯書店2008年版)。2013年重新收錄英文版Selected PapersⅡ,with Commentary (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2013)時,作者加了後記,並交本刊發表,後記由楊建鄴譯成中文。本刊發表時按本刊體例作了少量文字處理,並經作者審定。]
本文發表於《科學》雜誌2013年第4期
註釋
[1] 參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94首。
[2] 參見:Segrè E. Collected papers of Enrico Fermi. Chicago: Univ of Chicago Pre, 1962:178.
[3] 參見:Rasetti E. Collected papers of Enrico Fermi. Chicago: Univ of Chicago Press, 1962: 277.
[4] 參見:Yang C N. Collected papers of Enrico Fermi. Chicago: Univ of Press, 1962: 673.
[5] 寒春是在1948年去的中國,那時中國共產黨還沒有戰勝蔣介石,朝鮮戰爭是在兩年之後才爆發。如果在朝鮮戰爭爆發後她想去中國,我確信美國政府不會允許她離開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