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於英雄旗幟 ,作者王達眾
1979年2月,我在昆明軍區14軍40師119團政治處任宣傳幹事,時年23歲。我們119團是一支英雄的部隊,1937年成立於抗日最前線的山西省,119團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建立了功勳,是14軍資格最老的部隊。2月17日,部隊開始自衛還擊作戰。我奉命跟隨主攻營三營參戰。當時,全團只有我攜帶著一部海鷗牌135單反照像機和十個公元牌黑白膠捲。我們119團是齊裝滿員的甲種步兵團,全團2400名勇士經過戰前動員,熱血沸騰,同仇敵愾,決心為保衛祖國英勇作戰。我團的首戰任務是攻擊敵老街市側翼,切斷敵七、八號戰略公路,斷敵退路,與兄弟部隊一道全殲老街地區之敵。
2月16日晚,每人二十多公斤負重的全營官兵,經過整夜強行軍,穿過層層原始森林,三營終於到達攻擊出發陣地——四十三號高地。七連已做好進攻敵制高點十七號高地的準備。十七號高地是控制通往老街市公路的重要陣地。清晨六時進攻開始,由於上級不許動用炮兵,說是要把炮彈留在最關鍵的時候。在沒有炮火準備和掩護的情況下,七連勇猛發起衝擊,很快攻佔十七號高地敵第一道戰壕。但早有準備的敵軍從兩側迂迴過來,從隱敝處向七連猛烈射擊。十多名七連勇士當場犧牲。我同年入伍的戰友,七連排長霍其軍犧牲在最前面。七連副指導員田雲翔被敵人兩發機槍子彈擊中腹部,腸子被打成七段(田雲翔是昆明軍區副參謀長,老將軍田大邦之子)。跟隨指揮七連的副營長邊子坤被子彈擊傷頭部(新中國已成立了三十年,可當部隊為保衛祖國去與敵人拼殺時,每人卻得不到一頂鋼盔)。七連攻擊失敗。
距十七號高地直線距離僅幾百米的四十三號高地上,三營機槍連拼命組織火力壓制十七號高地之敵。敵人突然一陣炮火打到了四十三號高地,三營部、八連、機槍連頓時十多人倒在地上。營長張世彪正指揮作戰,被炮彈擊中胸膛,彈片打穿肺部,張營長一頭栽倒在地。
有人大喊:“快搶救傷員!”三營通訊排長楊松高不顧自己負傷,冒著炮火背起張營長連爬帶跑把營長送下陣地。我拍下這張照片,馬上和戰友們一道緊急搶救傷員。(張世彪營長因傷病復發,於2011年在昆明市晉寧縣去世。)
三營隊形太密集了,敵人幾輪炮火打過來,人員倒了一片,第一次經歷戰爭的戰士們驚慌得不知所措,跟隨在三營後面的民工連也被打散了。根據預案,三營教導員丁漢生命令八連連長接替營長指揮,命令連隊幹部趕快收攏人員。立即,幹部、黨員四處奔跑搶救傷員,集中各自的隊伍。
此時,共產黨員發揮了巨大作用,部隊很快穩定下來。八連班長蘇萬發頭部負傷,他推開為他包紮傷口的戰友,大聲喊叫著把八連、九連的一群兄弟集合在一起,他發誓說:“現在誰也不準後退,不準為中國人丟臉,誰也不準當孬種。大家子彈上膛,準備好手榴彈,我在前,都跟著我向前衝!”
我拍下這張照片,跟隨著他們向前衝去……
八連衛生員譚保梁頭部被彈片炸傷,連長叫他下陣地,他堅決不肯。說自已是衛生員還要在陣地上救護傷員。
他流血過多,臉色蒼白,仍和戰友一道快速挖好戰壕,他累的全身無力,便半躺著握緊手榴彈,準備抗擊敵人反撲。(戰地攝影:王達眾 此照片被當年《解放軍報》刊登)
2月17日下午,重新集合起來的民工連趕到四十三號高地搶運傷員和烈士。一位傷員要六名民工往下抬,一位烈士要四名民工抬。民工連的民兵都是河口縣和馬關縣的青年農民和農場職工。他們冒著炮火,極度疲勞,一趟趟的往返運送傷員和烈士。
密林中根本沒有路,民工們就在樹叢中邊開路邊走。每個民工的衣服都被掛破,每個民工身上都是道道傷痕,還要防備敵人的襲擊,好幾位民工在運送傷員和烈士的途中犧牲。是中國民工的全力支援、奉獻和犧牲,才保障了自衛還擊作戰的勝利。
2月18日,三營仍然停滯不前,團後勤未跟上來。官兵們只能啃隨身攜帶的乾糧充飢。各連派人四處去找水。“王幹事,快來!”九連文書祝忠秀在溝底叫我。我趕過去一看,祝忠秀和另一個戰士砍開一棵竹子,發現裡面有水。他們像發現甘露一樣高興,趴在竹子上一點點吸。又叫我趕快喝,別讓竹水漏了。
我拍下照片,又急忙吸下最後一點竹水(照片中站立者是祝忠秀)。離開他們時,祝忠秀給了我兩包壓縮乾糧,我不要,讓他自己留著。他一定要給我,說:“王幹事,作戰的日子還長,你一定要保重。”戰前,祝忠秀常到政治處幫忙,幫我解決了不少工作難題,我倆關係很好。這張照片竟成了祝忠秀最後的人間留影,他在此後2月22日的戰鬥中光榮犧牲。
本文呈現的不是普通的照片,每一張照片都記錄著當時的戰鬥,每一張戰場照片都彰顯著戰士的忠誠、擔當與奉獻。讓我們再次回望歷史的瞬間,銘記勇士們可愛的身影,追憶他們勝利的微笑和自豪的歡呼!
2月19日,119團攻佔七號,八號戰略公路交匯點——班菲大橋。
我團繼續向前推進,在敵春光農場繳獲兩個彈藥庫。彈藥庫裡的炮彈全是中國製造,本來炮彈是用來支援越南抗擊美國侵略者的,但現在這些炮彈卻被用來打中國人。
119團迅猛攻擊前進,此後勢如破竹,敵軍根本無法阻擋。各連不斷捉到俘虜。2月23日,這名被捉獲的敵軍俘虜已三天未吃飯,餓的不能動彈,把他抬下山後,他一口氣吃了我軍的三包壓縮乾糧,喝了七八碗水。擔心他脹壞肚子,才沒有再給他吃。
這名敵軍被抓獲時已多處負傷,三營軍醫對他進行了緊急救治,使他脫離了生命危險,並馬上把他送往了我軍後方醫院。在79年自衛還擊作戰中,119團抓獲的多名敵軍傷俘,沒有一人因傷病而死亡。
3月1日,119團二營攻克鋪鏤城,取得了重大勝利。鋪鏤城距離邊境線40多公里,是自衛還擊作戰時我軍攻克的敵縱深最遠的城鎮。3月2日,團裡命令我立即趕往鋪鏤城拍攝照片。清晨,八連派出一名班長和一名新兵護送我去鋪鏤。三營駐地距鋪鏤城20多公里,我們沿著鐵路線,順著紅河一路小跑。新兵拉肚子了,好像是患上了痢疾,過一會兒就要拉一次。新兵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只好班長端著衝鋒槍在前面搜尋,我拉著扯著新兵在後面趕。紅河南岸還被敵軍控制,不時有炮彈打過來在我們遠處爆炸。炮彈倒不可怕,擔心的是紅河南岸敵人的狙擊手。我們跑一陣,躲一陣,終於看到鋪鏤城了。城內外很安靜,看不到一個人,我要找一處標記性的建築。我們找到了火車站,我請班長和新兵站在火車站臺上,以“鋪鏤站”的站牌為背景,拍下了這張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照片。照片上護送我的兩位兄弟,八連的班長和小新兵,40年過去,你們一切都好嗎?很想念你們,能和我聯絡嗎?
我們三人跑進鋪鏤城,已到中午時間,敵人的炮火猛烈了起來,城裡多處被炸起火,我拍下了當時的場景。二營五連哨兵發現了我們,忙把我們帶到連部的掩蔽部。五連兄弟一邊罵我們,說我們把敵人炮彈引來了,叫他們不得安靜,一邊又拿出繳獲的敵人食品給我們吃,還有越南產的煉乳罐頭。五連兄弟用匕首刺開罐頭頂部,我們就趕快嘴對上去吸著喝,太甜就又喝兩口水壺裡的涼水。八連這位新兵想喝,我沒敢給他喝,怕他拉肚子加重。下午三點左右,敵人炮火稀疏了,五連衛生員給這位新兵吃了一大把抗痢疾的藥,連長又派人把我們送出了鋪鏤城。天黑時,我們回到了三營駐地。
3月4日清晨,幾名敵軍特工偷偷渡過紅河,向我團陣地摸來,八連潛伏哨發現了敵人,一陣槍戰後,又活捉了一名敵軍士兵。八連零傷亡。滿陣地都在喊:"王幹事,快來照像,又抓到一個!"我跑出貓耳洞,和歡快的戰士們一起,拍下這張照片。照片上押著俘虜的兩名興高采烈的八連兄弟,我已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後面緊跟著的兩位幹部,一個是119團炮兵股長肖吉坤,另一個是炮兵參謀楊懷栓。驚慌失措的敵軍俘虜受到了很好優待,被送到了後方。戰友們勝利的微笑與敵人俘虜驚恐的眼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我久久難忘。
1979年3月7日,我團接到回撤命令。3月8日婦女節這一天,我們全團官兵勝利凱旋。我們勝利了,平安回到了家,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1979年自衛還擊作戰119團犧牲的120名烈士。烈士們安葬在河口縣水頭烈士陵園。119團全體兄弟會永遠懷念你們,安息吧,為國犧牲的英雄!
1984年4月28日,我們英雄的119團又擔負了收復老山的光榮作戰任務。在上級的正確指揮下,在兄弟部隊的配合下,時任119團團長張又俠率領全團官兵英勇衝殺,僅9分鐘就攻佔老山松毛嶺敵核心陣地,一天一夜收復整個松毛嶺地區全部30多個高地。而後,119團轉入艱苦卓絕的防禦作戰,堅守老山陣地3個月,打退了敵軍無數次的反撲。1984年7月12日打退敵加強師的大規模進攻,當日殲敵數千名。119再次打出了國威軍威,被軍委榮記集體一等功。這張照片是1984年4月28日下午,收復老山後,我和14軍宣傳幹事李友誠拍攝的119團二連攻克敵陣地後歡呼勝利的場面。勇士們自豪的歡呼聲久久在老山的天空中迴盪!前排左起第四位是二連連長劉開亮,他在此後6月12日戰鬥中光榮犧牲。收復老山作戰119團又有140多名官兵犧牲。他們是團副政委張正光,一營教導員李玉學,二連連長劉開亮,團政治處組織股長向昌龍,作訓參謀王仁先,四連排長劉明(雲南保山軍分割槽司令員劉斌的二兒子,劉斌司令員兩個兒子都犧牲在自衛還擊的戰場)。
左為119團二連連長劉開亮烈士。
永遠不會忘記“我的兄弟我的團”,119團英名永存!
作者簡介:王達眾,1972年入伍,在昆明軍區14軍陸軍第40師步兵第119團服役。歷任戰士,班長,排長,團宣傳幹事,營副教導員,師政治部宣傳科副科長,科長,政治部副主任等職。參加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和1984年收復老山作戰。多次榮立三等功。【編輯整理:劉靜 凱凱 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