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稚暉是近代史上一位大佬級別的人物,狂妄與怪異不下於魏晉名士,為後人留下了不少趣聞。放眼整個近代中國的歷史程序,吳稚暉的參與度也是極高,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再到“四一二”、抗日戰爭,他的身影都活躍於其中。
吳稚暉生於1865年,母親早逝,由外祖母一手拉扯大,自幼聰穎好學,23歲中秀才,26歲中舉人,但參加了幾次會試都名落孫山。戊戌變法之時,吳稚暉曾拜會康有為,針對八股、鴉片、小腳發表了一番驚人的言論。之後,吳稚暉遠赴日本求學,漸漸走到了反清戰線前列,聲名鵲起。1905年,孫中山慕名拜訪吳稚暉。吳稚暉應邀加入同盟會,成為了最早的會員之一,日後則被尊為元老級人物。
辛亥革命之後,吳稚暉擔任了教育部讀音統一會議長,主持國語注音工作。吳稚暉認為漢語的難學造成了教育無法普及的問題,主張廢除漢字而採用完全由字母組成的“萬國新語”。對於如何在全國範圍內推行“萬國新語”,吳稚暉亦做了詳細的規劃。如今很多人大都記得錢玄同曾竭力主張漢字拉丁化,但其實吳稚暉比錢玄同更早鼓吹這一點。
1915年9月,從日本歸來的陳獨秀在上海創辦了《新青年》,新文化運動由此發端。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吳稚暉其實也參與了《新青年》的策劃工作。吳稚暉本人曾回憶說:見獨秀兩個名詞,尚以為是個絕世美男子。後我在《新青年》發起時晤到,令我叫奇。吳稚暉與陳獨秀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兩人很快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當時吳稚暉已是文化界的一個代表性人物,思想激進前衛,陳獨秀自然不會放著這麼好的資源不用。對於陳獨秀的邀稿,吳稚暉並未拒絕,在病中寫下了《青年與工具》一文,刊於《新青年》第二卷。對此,陳獨秀極為感動,在文章後面的按語中盛讚吳稚暉道:篤行好學,老而愈摯,誠國民之模範。吾輩之師資。
此後,吳稚暉不僅撰文發表於《新青年》之上,也時常提點後輩,尤其是同樣致力於漢字改革的錢玄同。錢玄同曾親筆寫道:我知道吳先生對於補救中國文字的方法懷抱的精思偉識非常之多,所以寫信去請教他。
就連對吳稚暉並不感冒的魯迅,談起吳稚暉對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時也說:想起來就記得,吳稚暉的筆和舌,是盡過很大的任務的。總之,當時的陳獨秀是領袖,吳稚暉則隱隱有領袖旁的“老師傅”的意味。吳稚暉比陳獨秀年長14歲,兩人平日裡以兄弟相稱,書信往來中,則互相尊稱對方為兄。
陳獨秀回到上海不久之後,大兒子陳延年與二兒子陳喬年也從安慶老家來到了上海。延年和喬年對父親陳獨秀有很深的成見,這主要是因為陳獨秀在幾年前帶著高君曼私奔。高君曼是延年、喬年母親高曉嵐的親妹妹,比高曉嵐小10歲,卻和陳獨秀相愛了。
姐夫和小姨子相戀,這無疑極辱門風高家和陳家自然極力反對這段感情。陳獨秀向來叛逆不羈,別人越反對他就越堅定,一咬牙就帶著高君曼私奔了。這樣一來,高曉嵐就只能在家獨守空房了,還要辛苦照顧幾個小孩以及伺候公婆。延年和喬年深知母親的不易,自然就對陳獨秀極為不滿,和姨媽兼繼母高君曼一起生活也頗為尷尬。因此,兄弟倆人到上海後,沒在陳獨秀家住幾天就搬出去自力更生了。
陳獨秀也沒攔著延年和喬年,這倒不是因為他對兩個兒子有成見,而是希望看到兒子能自力更生。當時陳喬年才13歲,陳延年也不過17歲,都無一技之長,只能在碼頭當苦力。沒幾天下來,兄弟倆就蓬頭垢面面黃肌瘦了。
就連高君曼都看不下去了,既是真心心疼兄弟倆,也是怕別人說她虐待孩子,便勸陳獨秀把孩子接回家。但陳獨秀卻不同意,只認為高君曼的“婦人之仁”表面上看起來善良,但卻會害了延年和喬年,少年人的人生,應當讓他們自己創造前途。
陳延年和陳喬年沒有令陳獨秀失望,他們不僅養活了自己,還沒有落下學習,尤其是法語成績出色。1917年,延年和喬年雙雙考入了復旦大學。也正是在這一年,陳獨秀應北大校長蔡元培之邀擔任了北大文科學長,帶著《新青年》編輯部一起離開了上海,每月僅給延年、喬年5元生活費。
因此,延年和喬年上了大學之後仍要半工半讀。吳稚暉是勤工儉學運動的發起者之一,在青年學生中有很大的影響力,延年、喬年對他極為尊崇。吳稚暉對這兩位好友之子,亦是青睞有加。在吳稚暉的影響下,延年和喬年雙雙加入了“進化社”,並接受了吳稚暉所提倡的無政府主義思想。
吳稚暉的這種思想主要來源於西方的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學者,認為互幫互助是人類的本能,是社會進步的重要因素,依靠這種力量人類最終能實現“各盡所解,各取所需”的大同社會。年少的陳延年和陳喬年,因為視吳稚暉為聖人般的老師,對其思想自然極為尊崇。
一戰爆發後,歐洲各國勞動力奇缺,尤其是法國。再加上法郎的大幅度貶值,在巴黎求學和在上海求學的花費已相差無幾。在此之前,能出國留學的學生要麼全部是官費培養,要麼是家庭條件比較好。而一戰之後,貧苦人家的孩子亦能在國外半工半讀。吳稚暉發現了這個重要契機,便大力呼籲國內的青年學生去法國半工半讀。
陳延年和陳喬年受吳稚暉影響,也產生了前往法國留學的願望。但陳獨秀並不同意他們去法國,而是希望能去十月革命之後的蘇俄。陳延年和陳喬年既對陳獨秀本人缺乏信賴感,又對他所宣揚的思想缺乏認同感,自然不會聽陳獨秀的話。但這樣一來,他們就沒有出國的旅費和保證金了。
就在延年、喬年因錢而發愁之時,吳稚暉幫他們交了保證金,並且幫他們買了去法國的船票。1919年年底,陳喬年和陳延年擠在一艘由上海開往法國的遠洋郵輪的下等艙裡,漂洋過海前往法國勤工儉學。此後,延年和喬年對吳稚暉抱有強烈的感恩之情,視他為恩師。
但是,因為吳稚暉與勤工儉學的學生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陳延年、陳喬年與吳稚暉的師生之情不可避免地破裂了。吳稚暉對出國勤工儉學的認識過於樂觀,他認為學生們出國後能透過打工養活自己,再擠出時間學習,這樣便能夠成才。他曾這樣表示:出國人越多越好,學不到別的,改良茅廁,總是有效果的。
吳稚暉沒有考慮到的是,在語言、習慣都不相通的異國,在工業遠比中國發達的法國,並不是每一箇中國學生都能勤工儉學、半工半讀。很多學生到了法國之後,遲遲解決不了打工問題,求學則更是遙不可及。當時很多學生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家中變賣家產、東借西借才湊夠出國的錢,在法國遇到無法解決的困境之後,自然對吳稚暉這位倡導者心有不滿,感覺自己上當受騙了。
1920年6月,吳稚暉為經營中法里昂大學而來到法國。在華法教育學會舉行的歡迎儀式上,很多學生針對生活、學習困境向吳稚暉發問,希望能得到教育學會的幫助。但吳稚暉樂觀地表示:只要有志氣,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做與專業無關的苦工也不成問題,只要認定“勞工神聖”四個字就行。
青年學生們在異國舉目無親,華法教育學會是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物件。但吳稚暉發現學會與勤工儉學學生之間的矛盾之後,沒有想辦法向外界爭取援助以幫助學生解決問題,而是建議取消學會對學生的援助。但這明顯是不切實際的,因為這些學生都是在教育學會的鼓動之下才來到法國的。
到了第二年2月,蔡和森、李維漢等人領導400多名勤工儉學的學生請願鬥爭,矛頭直指北洋軍閥駐法大使陳籙。按理來說,吳稚暉身為勤工儉學運動的發起者,應當果斷與學生們站在一起,但他卻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與陳籙站在了一起。陳延年與陳喬年對此極為失望,漸漸,吳稚暉的偶像形象轟然倒塌。
四個月之後,趙世炎、李立三、徐特立等人因發現北洋軍閥以犧牲中國權益為代價,秘密向法國借款,組織學生髮起了“拒款大會”。之後,法國當局做出了斷絕一切維持費用,遣送這些學生回國的決定。此時,學生們唯一的希望是吳稚暉擔任校長的中法里昂大學。
但是,吳稚暉此時卻對勤工儉學的學生抱有非常大的偏見,認為他們“不守紀律、不肯吃苦、言而無信”,拒絕讓勤工儉學的學生進入里昂大學學習。最終,蔡和森、 李立三、陳毅等104名學生被遣送回國。在與吳稚暉的鬥爭中,陳延年和陳喬年始終與勤工儉學的學生們站在一起,與吳稚暉徹底決裂。
透過實際的鬥爭,加上週恩來、王若飛、趙世炎、李立三等勤工儉學學生的影響,延年和喬年放棄了原先尊崇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1922年,陳延年、陳喬年、周恩來、王若飛等人創辦了《少年》,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同年8月,延年和喬年在胡志明的介紹下加入了法共,不久後成為我黨正式黨員,並與周恩來一同成為了了旅歐支部的支部領導成員。
陳獨秀得知延年、喬年的思想轉變之後極為高興,尤其這是延年、喬年在實踐中自動轉變的,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多年了。而吳稚暉則極為惱怒,始終無法接受延年、喬年走到自己對立面的事實。對於兄弟二人,吳稚暉恨延年甚於恨喬年,因為他認為喬年是受延年影響才與自己對立的。這位後來延年的不幸遇害,埋下了伏筆。
1924年冬,在莫斯科學習了一年多的陳延年、陳喬年雙雙回國,其中延年被派往南方工作,喬年則被派往了北方。陳延年到達廣州後,先是負責團的工作,之後接替周恩來擔任了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對廣東的革命做出了非常偉大的貢獻,他一方面大力發展各條戰線上的積極分子入黨,使廣東的革命力量迅速發展壯大;另一方面積極領導群眾進行革命活動,最著名的是為期一年多的省港大罷工。
陳喬年在北方的工作亦極為出色,他替代趙世炎成為了北方區委組織部長,協助李大釗在北方開展了許多有重大影響力的工作,如創辦刊物、加強組織建設、領導革命活動等等。到了1927年的時候,陳喬年和陳延年都被選舉為了中央委員,再加上擔任總書記的陳獨秀,一門三委員。
就在革命力量茁壯成長之時,吳稚暉向老蔣進言“清黨”,為其發動“四一二”縫製了一件合法外衣。此前不久,吳稚暉還與陳獨秀有書信來往,仍與陳獨秀以兄弟相稱。不僅如此,吳稚暉還與陳獨秀有一次長談,而談話的內容不幸成為了吳稚暉檢舉揭發的證據。
根據吳稚暉在日記中的記載,當時吳稚暉曾說“列寧式的社會,對中國來說200年可能不夠”,但陳獨秀卻不以為然,堅持認為“20年足矣”。陳獨秀富有說服力的分析,加上當時蓬勃發展的革命形勢,吳稚暉不由細思極恐,很快便向老蔣進言“清黨”,導致無數革命兒女血灑大地。曾視吳稚暉為恩師的陳延年,更是一個被吳稚暉害了兩次的受害者。
1927年6月26日,陳延年秘密召開的江蘇省委成立大會上因叛徒出賣不幸被捕,當時陳延年剛剛被選為江蘇省委書記。不過,陳延年被捕後身份並未暴露。一是因為叛徒並不認識陳延年,僅僅知道這個名字。二是因為陳延年被捕時穿的又是粗布短衣,長年勞動把面板弄得黑黝黝,完全是一幅底層苦力的樣子,敵人根本沒把他往“要人大員”方面想。
陳延年被捕後表現得亦極為冷靜,聲稱自己叫陳友生,是房東家的伙伕,軍警前來抓人的時候場面過於混亂,不幸被抓了,其實自己根本與他們要抓的人不搭邊。審問者信了陳延年的話,但沒有把他立即釋放,因為他在被捕時表現得非常兇狠,用凳子打了兩個巡警。
組織得知陳延年被捕的訊息後,立刻展開了營救行動。王若飛委託好友劉方岳出面找滬上知名律師吳凱聲為陳延年辯護,並湊出了一筆錢用來打通關節。吳凱聲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中國人,雖然猜測到了陳延年、王若飛的身份,但並未因害怕風險而拒絕營救陳延年。吳凱聲以律師的身份前去獄中看了案情記錄,確定了陳延年的身份並未暴露,並打點了一番。
陳延年身份並未暴露,律師又打點了一番,正常的話很快就會被釋放。但是,除了王若飛等人在營救陳延年之外,陳獨秀的好友汪孟鄒也在想方設法救延年。汪孟鄒是亞東圖書館經理,幫很多名人出過書,與各界人士來往密切,訊息亦是相當靈通。汪孟鄒知道延年被捕的訊息之後極為憂慮,但他自己並無過硬的關係,便想到了他和陳獨秀的共同好友胡適,而胡適剛好又在上海。
胡適是很多名人的朋友,為人也仁厚,幫過不少人的忙。汪孟鄒開口之後,胡適出於與陳獨秀的友誼及對愛國青年的愛護,答應了出手相助。但胡適當時跟軍政界的人走得也不是特別近,於是便想到了找“大紅人”吳稚暉幫忙。當時胡適只知道吳稚暉與陳獨秀是好朋友,對延年、喬年兄弟亦極為欣賞,並不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決裂。沒成想,這下可壞事了。
吳稚暉得知上海巡捕已經抓住了陳延年,而陳延年的身份又尚未暴露,馬上寫信向上海警備司令楊虎“告密”。據後來公開登在《申報》中的信件顯示,吳稚暉用語頗為狠毒地寫道:今日聞尊處捕獲陳獨秀之子延年,不覺稱快。先生真天人,如此之巨憨就逮,佩賀之至。延年恃智肆惡,過於其父百倍,應儘快就地處決。
楊虎這才知道手下已經抓住陳延年了,立刻前去獄中提審陳延年。陳延年得知自己的身份暴露後,立刻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早在省港大罷工時期,身處危險中的他就曾對身邊的人說過一個黨員的犧牲,勝於千萬張傳單。因此,無論楊虎如何威逼利誘、如何嚴刑拷打,延年就是不說一句話。楊虎惱羞成怒,當即下令第二天處決陳延年等人。
1927 年7月初(一般認為4日,但據筆者查到的資料,很可能是2日,後文會附上資料),劊子手將陳延年秘密押到了上海龍華刑場。劊子手喝令陳延年跪下受刑,但延年昂首挺胸就是不跪,同時擲地有聲地說道:革命者光明磊落,視死如歸,只能站著死,絕不跪著死!
幾個劊子手一擁而上,將陳延年推倒在地,但延年很快就掙扎挺立。劊子手們惱羞成怒,再次蜂擁而上將延年亂刀砍死。傲立的延年,最終倒下了。但倒下的只是他的肉體,他的精神將永遠屹立不倒。當時的延年,年僅29歲。而一年後,年僅26歲的喬年亦倒下了這個地方。
陳延年英勇就義之後,楊虎馬上給吳稚暉發了一封感謝信。在信中他這樣寫道:昨奉手教,過承嘉許,虎受寵若驚,敢不益加奮勉……
楊虎的這封感謝信,無疑更加坐實了吳稚暉落井下石無情害死延年的事實。而曾視吳稚暉為恩師的延年,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在最後關頭害死自己的人竟是昔日崇敬的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