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太平天國而言,在所有成名的重要將領之中,康王汪海洋是極少數或者說絕無僅有的、完全無法用忠奸、善惡來定義的人物。
天京城破之後,他被稱為太平天國晚期的“擎天一柱”,統率殘存的太平軍轉戰南北,歷經劫難而矢志復國,並最終為大業流盡最後一滴鮮血。
但在河山破碎、帝國沉淪的關鍵時刻,他又多次因個人私慾,不顧大局地將屠刀對準了曾經的同袍和戰友,一次次掀起太平軍內部的腥風血雨。
康王似乎始終是個複雜而矛盾的個體,任何簡單的褒貶之詞都無法準確概括他短暫的一生。
在向陽的一面,他是責任、擔當,在背光的角落,他又會化身為殘暴的魔鬼。
這麼一個遊走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之中,在高尚與卑劣的界限之間徘徊的另類,究竟是瑕不掩瑜的英雄,還是嗜殺成性的惡魔?讓我們一起來品讀今天的主角——康王汪海洋。
半路出家的“革命者”
1853年,太平軍攻陷武昌,隨即以數十萬之兵,水陸並舉沿江而下,目標直指當時中國第二大城市,江寧(南京)。
沿江東下的太平軍,沿途攻城略地,所經之處,周遭勞苦大眾紛紛慕名來投,聲勢與日俱增。
汪海洋,安徽全椒人,自幼習武,在鄉間也是好勇鬥狠之輩,後因小事爭執殺死當地富紳,遂與其弟海林,友人胡永祥、劉天祥等落草為寇。
1853年3月,原已佔山為王的汪海洋,在太平軍大部隊經過安徽和州時,也帶領人馬,加入到了浩浩蕩蕩的“革命洪流”之中。
癸好三年,太平軍至和州,海洋偕同伴投之,隸國宗石鎮吉麾下
《天國志》中對於康王的相關記載,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三點關鍵的資訊:
首先,汪海洋並非廣西人,沒有參加過金田起義,就更不存在經受“拜上帝教”教義的薰陶和洗禮,投身革命並非信仰,更多的應該是形勢所迫。
其次,因為加入太平天國的時間較晚(1853年),之後又常年在外領兵征戰,可以推測,汪海洋和“革命領袖”洪秀全之間,實際上是沒有太多“感情基礎”的。
另外,國宗石鎮吉是翼王石達開族弟,也就意味著,汪海洋從加入太平軍開始,便是隸屬於翼殿勢力的。
而這些因素都將為汪海洋之後的一系列行為和人生軌跡埋下伏筆。
出走天京,又萬里還朝
1856年,太平天國曆史上最嚴重的內訌事件,天京事變爆發,核心領導洪、楊爭權奪利,最終演變為失控的血腥屠殺。
天京事變結束之後,翼王石達開作為“首義五王”中碩果僅存的高階將領,開始全面主持天京城的工作。
而隨著翼王的聲望和威信不斷攀升,又遭到了洪秀全的猜忌和排擠,更封賞自己兩個無能的哥哥為王,以為掣肘。
心灰意冷的石達開終於在1857年6月不辭而別,率數千親衛離開天京,以開闢新的革命根據地為名,踏上了與洪秀全分庭抗禮之路。
而從1853年加入太平天國開始,就一直隸屬於翼殿勢力的汪海洋,當然是石達開的忠實擁躉,也理所當然地隨同翼王一道出走天京。
但奇怪的是,在太平天國前期堪稱無敵戰神的石達開,另起爐灶以後,卻再也難復當年之勇。
不僅與清軍作戰屢遭敗績,而且轉戰安徽、江西、福建、廣東等地都沒有成功建立穩固的地盤,最後翼殿人數雖眾,卻猶如喪家之犬,被追得東躲西藏。
隨著形勢的惡化和對未來失去信心,那些原本以為跟著翼王出走能夠出人投地的擁護者,開始紛紛出現動搖。
而面對嚴峻的形勢,翼王石達開卻不合時宜地流露出歸隱山林之意,更加傷害了領軍將領的積極性。
激烈的內部矛盾最終以分裂的形式呈現在眾人面前。
1860年,彭大順、童容海、吉慶元、朱衣點、汪海洋等六十七名翼殿重要將領,於廣西慶遠公開宣佈脫離石達開的領導,率領二十萬人馬,浩浩蕩蕩北上天京,重歸洪秀全的懷抱。
史稱“萬里回朝”的隊伍分三路東歸,而汪海洋跟隨的這一路,由正統戎張志公率領,還未出廣西省境,即投降清軍。
只有汪海洋意志堅定,誓死不降,獨自帶領少數部隊繼續前進,經過與清軍的輪番惡戰,終於在1861年底,與忠王李秀成的大軍在浙江匯合,並從此受忠殿節制。
可以看出,無論是跟隨石達開出走天京,還是之後的“萬里回朝”,汪海洋一直都是太平天國堅定的擁護者,而這種忠貞與堅守,也一直持續到了康王生命的盡頭。
在天京事變之後,太平軍將領投敵降清的情況已屢見不鮮,在這種大背景下,這個既非“平在山勳舊”出身,也未受太多宗教信仰洗禮的年輕將領,對太平天國所表現的忠貞,確實值得尊重。
在帝國餘暉中掙扎
重回太平天國之後,在一系列的戰鬥之中,汪海洋很快便展現出了卓越的軍事素養和指揮才能。
因其治軍極嚴,其所在部隊不僅戰鬥力超強,而且能做到“勝不遽追,敗不遽走”,被清軍視為心腹大患。
汪海洋也因為在戰爭中的表現而不斷受到提拔和重用,1861年11月,隨忠王攻克浙江首府杭州,獲封浙江省天軍大佐將。
但從1862年開始,整個太平天國的形勢開始急劇惡化。
6月,湘軍曾國荃吉字營兵臨雨花臺,劍指天京,與此同時,作為首都的後方基地,忠王李秀成苦心經營的蘇福省,也正遭受李鴻章淮軍的猛烈進攻。
帝國餘暉之中,太平天國狼煙四起,處境日益艱難。
1862年春,湘軍名將左宗棠率楚軍一萬三千人進犯浙江,連克寧波、金花等地,又攻佔上游桐城,兵臨汪海洋督軍的富陽。
汪海洋據城死守,清軍輪番圍攻卻巋然不動,後清軍動用洋炮轟塌城牆,汪海洋無奈撤出富陽,退守餘杭。
其時,忠殿大將聽王陳炳文鎮守杭州,而汪海洋則督軍餘杭,兩地互為犄角而固守。
值得一提的是,1863年10月,在忠王李秀成回援天京之際,其大本營蘇州發生叛亂,納王郜永寬、康王汪安均等將領,刺殺慕王譚紹光後獻城投降。
而鎮守餘杭有功的汪海洋,則在此後不久被洪秀全封為康王。
1864年2月,聽王陳炳文率部撤出杭州,餘杭成為孤城一座,難以繼續堅守,汪海洋於是率部撤離,經安徽進入江西,時擁眾十餘萬。
但此時正面戰場的天京保衛戰正如火如荼,洪秀全無法顧及其他,康王人數雖眾,但缺少中央支援,糧草彈藥等補給完全沒有著落。
在這種情況之下,侍王李世賢、聽王陳炳文、康王汪海洋等將領都準備在江西籌糧,待秋收之後在回旆京師。
但事與願違,秋收未到而噩耗傳來,1864年7月,天京城破,隨後忠王被俘遇害,而太平天國做為政治實體,也已是名存實亡。
後太平天國時期的動盪與堅守
天京陷落之後,太平軍在全國各省仍然還有數十萬的殘餘部隊在繼續戰鬥。
但對於侍王、聽王、康王等手握重兵的“漏網巨逆”而言,樹大招風,其生存形勢就愈發嚴峻了。
大難臨頭,聽王陳炳文、寧王張學明等意志不堅定者紛紛選擇率眾降清,但康王卻依然堅定的選擇為太平天國而戰。
隨即,汪海洋與侍王李世賢合兵一處,盤桓於浙江一帶,人數達到二十萬之眾。
侍王乃是太平天國五軍主將之一,論實力與威望,更是緊隨忠王之後,當時太平天國不做他想的第二人,因此,這支部隊也成為了太平天國最後的希望。
8月,從天京城中僥倖逃出的幼天王洪天貴福,在幹王洪仁玕等護送之下,一路南逃,到達廣德,並在此詔旨侍、康二王,做好迎駕的準備。
但李世賢和汪海洋等人,對洪秀全的昏聵領導本就頗多微詞,再則對洪氏父子也沒有什麼感情可言,因此,二人非但沒有遵旨北上迎駕,反而背道而馳,往南向的粵北揚長而去。
李、汪二人這種頗具黑色幽默的做法,讓死裡逃生的幼天王一行,徹底絕望,並在此後清軍的圍追堵截中,紛紛被擒。
幼主被俘之後,奉王黃十四、偕王譚體元、總統天將胡永祥等多投歸康王,侍王雖為主帥,但康王實力自此大盛,已漸具與其分庭抗禮之勢。
而原本護衛幼主的紀王黃金愛,在幼主被俘之後,殺出重圍,也輾轉尋得康王下落,前來投靠。
紀王不僅是忠王李秀成的愛婿,更是幼天王洪天貴福親賜的副統帥,汪海洋擔心黃金愛的到來,會影響自己的地位,竟然以“賣主求榮,謀害忠王”之罪,將其冤殺。
隨著隊伍的不斷壯大,投靠的將領又都多是元老勳貴,所以冤殺紀王黃金愛,對於當時資歷尚淺的汪海洋而言,既有維持統治地位之心,也有震懾眾人之意。
但無論如何,在國破家亡、強敵環伺的危機之中,汪海洋向同生共死的戰友舉起罪惡的屠刀,這絕對是康王人性中狹隘與殘暴的表現。
刺殺侍王,康王人生最大的汙點
隨著出逃的幼天王集團覆滅,此時的侍王無論資歷還是實力,都已經成為後太平天國時期最龐大的力量。
1864年9月,李世賢率領汪海洋、陸順得等將領由江西輾轉南下來到福建,同時在當地打出“復興太平天國”的旗號,一時之間四方響應,從者如雲。
李世賢與汪海洋隨後分兵,侍王率部駐守在漳州,命康王屯兵長汀、連城、上杭三地交界的南陽鄉,雙方互為犄角。
而福建是閩浙總督左宗棠的地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李世賢部首當其衝,在漳州立足未穩便成為楚軍的重點打擊物件。
1865年5月,楚軍進攻漳州,李世賢部連戰連敗頹勢難止,於是向康王請求支援,汪海洋未予理會,侍王大敗。
5月26日,雙方接戰於寧古塔,侍王所部又敗,四散潰逃,李世賢孤身脫出重圍,夜半鳧水渡河,“割去鬚髮,逃匿山中”。
而康王這邊,在這一短暫時期,軍事發展卻比較順利。輾轉湖南、江西、廣東,兵力不斷加強。
此後,李世賢族叔李元茂帶領殘存的部隊投靠汪海洋,汪海洋認為侍王已死,便想將這支部隊據為己有,私慾膨脹的康王,又故技重施,汙衊李元茂在作戰中救護李世賢不力,將其誅殺。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之後,一路潛藏行蹤的侍王李世賢,九死一生輾轉來到廣東鎮平康王汪海洋屬地,意欲投靠。
侍王的“死而復生”,讓汪海洋驚出一身冷汗,無論是之前的見死不救還是最近誅殺李元茂的行為,他都害怕會受到李世賢的報復。
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李世賢現在雖然是“光桿司令”,但就憑藉侍王的威望,對汪海洋的領導地位將是重大威脅。
念及於此,汪海洋表面上對侍王的迴歸抱以極大的熱情,卻已起了殺心。
幾天之後,侍王飲宴酒醉,康王安排殺手與夜間潛入其房間,將毫無防備的李世賢刺殺。
此後,汪海洋為逃避嫌疑,又編造藉口汙衊李世賢投敵
李王已降清矣,此來欲為內應,取爾等死命耳,我故殺之”
為斬草除根,又將李舊部王宗、朝將、天將5人殺害,並將眾人首級傳各營示眾。
汪海洋之所為,天怒人怨,造成軍隊內部人人自危。山雨欲來之際,汪海洋所部已是暗流湧動。
命殞戰場
屢次因私慾而謀殺手足同胞,特別是將當時天平天國最有威望的侍王刺殺,實際上對汪海洋個人的聲譽和隊伍內部的團結穩定都產生了極壞的影響。
自侍王遇害以後,之前從李世賢部轉投汪海洋的將領,紛紛脫離隊伍,投降清朝而去。
這也直接導致了康王所部的戰鬥力,在愈發嚴峻的外部環境面前,變得更加不堪一擊。
不久,佑王李遠繼、奉王黃朋厚叛變後,甘充內奸再度混入了汪海洋軍中,這也為康王之後的戰場遇害埋下了伏筆。
同治四年(1865年)十二月,汪海洋數度北上被阻,為借一城過年,休整疲憊之師,長途奔襲攻佔粵東重鎮嘉應州,大出清軍所料。
但因勢孤力單,遭清軍全力圍剿,汪海洋只得據城死守,而清軍則源源不斷集結而來,將嘉應州重重圍困。
次年1月,康王率隊屢次衝擊外圍清軍不果,16日,汪海洋決定“破釜沉舟”與圍城清軍決一死戰,分兵三路衝出,湘軍主力劉典部全力抵擋,太平軍前仆後繼,英勇奮戰,鮮血染紅了道路和溪澗。
劉典從叛將丁太洋處得知汪海洋每戰必身先士卒的內情,命丁帶領清軍設定槍炮側擊。
當汪海洋率軍衝至,丁太陽督軍,集中數十杆抬槍,往康王處齊射,一時之間“槍炮齊施,子如雨注”,汪海洋不幸頭部中彈,撤回州城後亡故,年僅三十六歲。
在嘉應州圍城的關鍵時刻,太平天國主帥康王陣亡,無疑對守城將士是巨大的打擊,稍後州城便告失守。
李世賢之後,康王是當時唯一能夠統轄全軍的將領,汪海洋殞命不久,其所部也隨之以極快的速度土崩瓦解。
康王汪海洋,受命於帝國危難之際,手握重兵且肩負重任,卻屢次因一己私利而殘害同胞。這種自毀長城、罔顧大局的行為著實讓人唏噓,而最終康王也亡於自己人的出賣,不知是否因果輪迴屢試不爽。
隨著最後一支具備實力與規模的太平軍退出歷史舞臺,太平天國也終於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