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八娃,一個土味十足的名字,如果不去了解他的經歷,大部分人都會以為他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子。
可瞭解崔八娃的人都知道,他曾是部隊裡的優秀作家,與寫《半夜雞叫》的高玉寶一樣出名,兩人在文壇上被稱為“西崔北高”。
崔八娃所寫的《狗又咬起來了》的自傳體小說,被翻譯成多國文字,還入選過大學和中學的語文課本,先後使用了三十多年。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作家,卻在大紅大紫後迴歸平淡,並申請退伍回家種田。
那麼,他從文盲作家到棄文務農的過程,是怎麼一回事呢?
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的崔八娃
崔八娃,陝西安康縣沙溝村人,他生於1929年11月,在家排行第八,故此得了崔八娃這個名字。
因為家中貧窮,父親靠著給人做工,換取微薄的薪水來養活全家,雖然他的工作很辛苦,可一家人依舊吃不飽飯。
提起童年,崔八娃心酸不已,家裡條件不好,他吃得也不好,個頭比其他孩子矮了一大截,可他聰明,腦瓜子很活泛。
八歲那年,村裡的一頭牛掉進了水井,大人們圍在井邊一籌莫展,崔八娃看了看井底的牛,立即想出了一個主意。
他讓大人把十幾柄钁頭兩端繫上繩子放入井中晃動,等钁頭橫在牛犢肚子下時,人們在合力把它拽上來,也是因為這事,崔八娃出了名,人們都喊他為“靈娃子”。
九歲那年,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崔八娃給村裡放羊,偶爾見有富人家的孩子揹著書包去上學,他心裡羨慕極了,便會悄悄趕著羊群,跟著上學的孩子走出去好遠。
十四歲那年,家鄉大旱,莊稼地裡顆粒無收,眼看著一家老小餓得發昏,父親咬咬牙,出去借了三鬥麥子回來。
誰知這麥子借得容易,還上卻很難,不到兩年,兩鬥麥子就利滾利到三擔多,高昂的利息壓垮了崔家父親,崔八娃看著父親唉聲嘆氣,卻毫無辦法。
快到過年時,保長來家裡要債,崔家人還不上,只好拿過年的最後一點糧食去抵債。
苦難的日子熬了一年又一年,崔八娃也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成長了起來。
1949年農曆3月13日,崔八娃被國民黨抓了壯丁。
也是崔八娃命好,在他戰死在戰場上之前,也就是同年的年底,解放軍挺進西南,他也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在被俘虜期間,崔八娃感受到了來自解放軍戰士的關心,部隊裡的班長怕他夜裡凍著,把老羊皮襖給他蓋,中午吃飯時還有麥面饃饃。
在解放軍內部享受到的一切待遇,都是家裡沒有的,此刻的崔八娃內心在動搖,他甚至開始想自己一開始為什麼沒有參加解放軍
那時的解放軍面對繳械的俘虜,會進行教育後再釋放回家,如果對方願意當兵,也能參加解放軍。
於是,被俘虜的三天後,崔八娃沒有領下放的兩塊大洋,也不肯回家,而是留下了做了一名解放軍戰士。
後來,部隊轉戰湖南和湖北等地,剿滅國民黨殘餘和山賊,崔八娃也在戰鬥中成長為一個剛毅的戰士。
1952年,剿匪勝利結束後,部隊回到了陝西鳳翔縣駐防。
戰鬥結束後,部隊在當地一邊協助地方上搞土地改革,一邊開展掃盲運動,要求部隊內的戰士認字兩千個。
頭腦靈活的崔八娃,不到一個禮拜就學會了拼音,還能透過一些注音課本來閱讀,白天,他和戰友一起下村屯幫助老百姓量田,夜裡,崔八娃就熬夜看書寫字。
由於崔八娃肯下苦工,他的文化成績在戰友中,也是最優秀的一個,為了能記住更多的字,崔八娃還自己創造了一種學習的方法。
他在日常用品上寫字,在生產工具上也寫字,例如钁頭和扁擔他會寫:“我用钁頭來刨地,鬆土以後種莊稼,擔起扁擔去挑水,洗衣煮飯澆菜園。”
崔八娃獨特的學習方法,在某天時被教員知曉,教員覺得這個方法極好,很適合沒什麼文化基礎的戰士。
於是,崔八娃獨創的學習法被登上了報紙,在全師推廣,而崔八娃本人也快速了學會了兩千多個字,到了年底文化考試,他還拿到了第一名。
受到高玉寶影響後開始寫作
在崔八娃學習的同時,解放軍報上刊登了高玉寶的事蹟,作為一個從文盲到作家的戰士,高玉寶成了部隊裡的紅人。
文化教導員還將高玉寶寫的小說《半夜雞叫》讀給了戰士們聽,之後,還讓戰士們寫篇文章。
也是因此,崔八娃有了一種奇特的想法,高玉寶的事蹟讓他有所感悟,因為他同高玉寶一樣,都是從苦難中成長起來的。
想著全家受保長欺壓,想著被國民黨抓壯丁的經歷,崔八娃徹夜難眠,於是,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既然高玉寶能寫自傳,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寫呢?
打定主意後,崔八娃立即動筆寫了篇文章,大意是他要抓住保長報仇,可等崔八娃把文章交給教員,滿臉期待地等著表揚時,教員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教員說:“不能這樣寫,要抓住一個重點,寫出細節和故事。”
彼時的崔八娃才脫盲不久,認字是沒問題,可寫文章對他來說太費勁,一連幾天,他都不知從何處下手。
教員見崔八娃苦悶,便開導他從小時候的經歷寫起,在把受壓迫的過程,一一寫到紙上,還指點崔八娃去重讀一遍《半夜雞叫》。
崔八娃聽了教員的話,立即去翻《半夜雞叫》這本書,一連讀了好幾遍後,他突然想起了兇惡的保長來家裡催債的事。
往日的苦難,都成了崔八娃寫作的靈感,他一口氣寫了兩千多個字,修修改改幾遍後,將文章的題目定為:狗又咬起來了。
教員看過崔八娃的文章後,覺得內容有些拖沓,便指導崔八娃多次修改,之後,又替崔八娃上報給師部。
誰知幾天後,師文化科長柳山朵找上了門,原來崔八娃脫盲寫文章的事蹟,讓柳山朵受到了震撼。
這次來找崔八娃,是因為柳山朵覺得他的文章還不夠好,於是,他指導崔八娃再次修改三遍文章後,將文章交給了來部隊採訪的記者。
很快,崔八娃的文章《狗又咬起來了》被髮表在了1953年1月的軍報上,這無疑是給了崔八娃一個大驚喜,也給了他寫作的動力。
一個脫盲的戰士,寫的文章在軍報上發表,崔八娃一下子就成了部隊裡的焦點,他被教員請上臺演講,講從童年到參加解放軍的歷程,再到認字寫文章的過程,演講結束後,教員鼓勵崔八娃接著創作。
於是,有了動力的崔八娃將父親被保長討債的故事,一一寫在了紙上,文章名為《賣子還債》,就連保長橫行鄉里欺壓百姓的事,也被崔八娃寫成了《郭大肚子》等小說。
崔八娃的這些小說,相繼在《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等多個報刊發表。
崔八娃本人也開始走紅,引起了當時不小的轟動,要知道,一個在掃盲後創作出諸多文學的作家,是很受人們關注的,再加上崔八娃的戰士身份,讓他更加出名。
慢慢地,採訪崔八娃的記者接踵而至,各大報刊和電臺都在刊登崔八娃的事蹟,崔八娃也被豎立成了刻苦學習的先進典型。
在部隊出名後,崔八娃應邀參加北京五一觀禮,與郭沫若、巴金等知名作家分在了一個組,共商文學發展大計。
在與諸多國家領導人合影時,崔八娃被安排站在了毛主席身後,這也讓他激動萬分,連夜寫出了一篇散文,名為《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
之後,崔八娃把這篇文章交給了巴金,請求他指點一二,巴金看完後十分讚賞,還替他改了文章名字為《我見到了毛主席》。
一天後,這篇文章以及崔八娃與領袖合影的照片,被一起刊登在了報紙上,他又一次成為了傳奇人物。
當人民文學社出版《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選》時,人們驚訝地發現,崔八娃的作品排在了第五位,與此同時,崔八娃的小說《一壺酒》也被放在了北京外文出版社的英文作品集中。
崔八娃就這樣走紅了,無數的光環籠罩在了他的頭上,就在他被人捧上神壇時,崔八娃本人卻產生了疑惑。
在崔八娃看來,許多戰友流血犧牲都沒有被提起,自己只不過寫了幾篇文章,就成名人了嗎?
也正是因為外界的追捧,讓崔八娃心中不安,也無法靜心創作,他只得停筆休息,這一休息,就是一年左右。
1957年,上級安排崔八娃去蘭州軍區創作班學習,培養他的寫作能力,誰知崔八娃上了幾堂課後,才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懂。
他不明白古代、現代的寫作有什麼不懂,也不明白東西方寫作的區別,在崔八娃看來,寫作就是寫作,有靈感寫出來就好了,為什麼要搞這麼多門道?
在學習班勉強呆了一年後,崔八娃懷著複雜的心情寫下了最後一篇小說《催生》,繼這篇小說之後,他再也未創作出任何作品。
軍區領導覺得崔八娃應該深入生活,從社會各界中尋找靈感,於是,崔八娃被分配去了做徵兵動員和宣傳工作。
在去工作之前,崔八娃一直待在部隊上,雖然他已經知道自己出名,卻從未想過他有多受歡迎。
當崔八娃去了地方上工作時,各路記者立即奔去採訪他,邀請他做報告,或是請他繼續創作,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就有一百二十多家學校找他做校外輔導員。
平時冷清的接待室,因為崔八娃的到來熱鬧起來,接待室的工作人員每天都忙著接待記者,崔八娃本人也被擾得疲憊不堪,連本職工作都顧不上。
一次,領導見此情景,感慨地說:“崔八娃來了快一年,幾乎天天應酬外面的採訪和開會,他的本職工作都沒法完成。”
就在崔八娃面對工作一籌莫展時,他本人也意識到,既然在崗位上待得不快樂,還不如回到農村去。
之後,崔八娃多次寫信申請要求回家,領導勸了他幾次,都沒能阻止崔八娃回家的決心。
回家務農的作家戰士
1958年7月,崔八娃退伍回家,而他回家的訊息也很快傳到了村裡,大家紛紛問起崔八娃在部隊的生活,可等崔八娃聊起寫作的經歷,鄉親們卻聽不明白。
有一位長輩問崔八娃:“寫些啥登報紙啊,俺們怎麼一回沒見?”
此話一出,崔八娃愣住了,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全村沒有認字的人,自然不知道報紙是怎麼回事了。
長輩又說:“登報紙當不得飯吃,回來了多在地裡下力氣,莊戶人就得多打糧食。”
幾天後,公社主任在村裡開會,見崔八娃年輕力壯又當過兵,便任命他做了村裡的大隊長。
接到任命後,崔八娃本想帶著村裡好好幹,哪知道不到幾個月,他卻要求辭職,原因是他無法勝任上頭要求畝產千斤糧食的要求。
要知道當年的糧食產量並不高,黃土地收穫最好的時候畝產也不過兩百斤,產千斤?簡直是異想天開。
1959年,崔八娃被調去做了信用社做了社主任。
因為要掌管經濟大權,需要一枚印章,崔八娃便正式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崔雲風,但這只是崔八娃改名的原因之一。
只是公社領導並不滿意崔雲飛這個名字,因為那時“登險峰、攀高峰”等口號很時髦,領導便讓他改為“崔雲峰”。
領導這一想法遭到了崔八娃的拒絕,對方卻不管不顧,直接在出勤表上給他登記為“崔雲峰”。
誰知,地方上的領導得知了昔日的大作家崔八娃,幹著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工作,便有了調離他的念頭。
當時的領導考慮到崔八娃是個作家,應該去自己擅長的部門,便將他調去了安康日報做副刊編輯。
按常理來說,一個作家去做副刊編輯,應該是最好的工作了,可崔八娃卻犯了難。
他從寫作開始,接觸的都是敘事類的文體,可做了報社的副刊就要編輯各類體裁作品,他不懂詩歌、辭賦,也不知道怎麼潤色修改文章。
崔八娃再一次辭職,去了農場開荒種地。
1962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中央發出通知:凡屬1958年後自農村參加工作的,都屬於精簡物件,動員其回鄉支援農業生產。
也正是因為這則通知,崔八娃再次辭職回到了鄉下務農,一年後,他擔任了村裡的大隊長,三年後,他又成為了信用社主任。
1980年,崔八娃退休回家安享晚年,而在這之前,村裡人和認識他的人,都是稱呼他為崔八娃或者崔主任,誰也不知道他有個名字叫做崔雲風。
退伍回家後,崔八娃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而作家崔八娃彷彿也消失在了大眾的視野中。
直到1984年,《當代作家詞典》編輯“崔八娃”辭條時,才有工作人員尋覓其崔八娃的下落,可找人的信件幾次輾轉,都沒尋到崔八娃本人。
尋找崔八娃的事情也漸漸被人知曉,最後由安康市委宣傳部出面,崔八娃才重回大眾視野中。
1989年,崔八娃的老部隊蘭州軍區的領導,在聽說崔八娃的事蹟後,懷著好奇的心情去拜訪了他,人們再一次把崔八娃傳成了奇人。
在大家看來,如果崔八娃很普通,怎麼會惹得軍區的領導去探望他呢?
但榮譽過了頭,就會招來非議,也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關於崔八娃的負面訊息出現了,有人開始議論崔八娃的身世,還有人探究他封筆的原因。
更有些誇張的人,甚至開始謠傳崔八娃的小說是找人代筆的,種種傳言,就像當年一樣的榮譽壓了過來,給崔八娃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壓力。
因為傳聞頗多,甚至有記者親自去拜訪過晚年的崔八娃,問他為何要封筆回家務農,崔八娃本人給出了三個理由:
一、在創作學習班學了一年後,他去了地方上工作,可來信、採訪和約稿的人很多,導致他沒辦法處理本職工作,崔八娃認為他本人已經被榮譽架空了。
二、大批著名作者受批判,崔八娃本人擔心受到影響,有些害怕了。
三、是素材和精力的缺乏,導致他沒有創作的靈感,自己把自己給難倒了,要求復員的目的,是看國家困難,需要加強農業,再加上自己壓力過大,於是選擇回家務農。
以上的三個理由,才是崔八娃棄文務農的真正原因,崔八娃說:“本想回家務農時繼續創作,誰知生活環境變了,工作任務重了,興趣也轉移了。”
其實,在崔八娃最初要求復員時,地方上的領導勸過他好幾次,可崔八娃堅持要回家,後來,部隊首長和地方領導探望崔八娃,也問了好幾次他有沒有要求,崔八娃隻字未提,從不肯輕易向領導開口。
在農村生活的幾十年,崔八娃經歷了物質的匱乏和精神的壓力,但始終沒有改變初心。
除了他的大兒子按照當時的政策頂班外,其餘四個孩子全是農民,哪怕崔八娃本人再次走紅後,他也沒有想過去打撈一筆,而是踏踏實實過起了農民的日子。
當記者問起崔八娃,是否還能再創作時,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不行了,四十多年不動筆,連寫字都忘記了。”
其實,按照崔八娃本人的軍齡來算,應該有離休的待遇,但他本人從未要求過,他自己住的也是兩間破房子。
對於自己的一生,崔八娃並不後悔,而是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這人性直、性硬,成也是它,敗也是它,當初硬憑著苦寫,是個性在撐著,後來寫不出來,呆不住,也是個性使然,我不想打敗仗,不想佔空位,幹不了這個就幹那個,我生為農民,最愛農村,種莊稼,成了我最好的作品,幹農活,最適合我的性格。”
2005年12月,崔八娃因病吐血。
2006年2月28日,家人將他送進醫院檢查,最終被確診為肺癌。
在醫院住院三個多月後,崔八娃病情穩定下來,回家接受保守治療,據崔家人所說,老爺子病逝前的20多天,已經不能正常進食,全靠輸葡萄糖來維持生命。
2007年1月31日,崔八娃因病離世,高壽7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