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修建的龍腦橋。該橋建於瀘縣九曲河上,長54米,至今仍然固若金湯。
本文圖片均選自《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
【著書者說】
編者按
時隔35年,神秘的三星堆考古再次備受世人矚目。在新一輪的挖掘中,新出土的文物,造型異常精美、獨特,有高達3.95米的青銅神樹、超大的、完整的黃金面具、象牙、玉器、金箔器等……數千件文物,成功地搭建起了古蜀文明的高度,繪聲繪色地把一個失落已久的古蜀國重新拉到我們身邊,由此引發了人們對古蜀文明的好奇和想象。
本期《光明悅讀》為讀者推薦一本新書《尋蜀記》,該書是作者蕭易十九次與《中國國家地理》同行的發現之旅。作者選擇了四川近年來具有代表性的考古發掘以及荒野田疇的遺址,時間跨度從新石器時代到清代。書中不僅有耳熟能詳的三星堆、金沙遺址,也有諸多難得一見的現場見證。這些文物串聯起來,形成一部可以觸控、踏訪的歷史,從而以考古的角度呈現了四川深厚的人文歷史。
今年,古老的三星堆又帶給世人驚喜,新發現的六個祭祀坑中出土了大量象牙、金面具、青銅鼎尊人像等,這些自成體系的文物,被古蜀人用於祭祀,追憶和崇拜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祖先、無所不能的神靈,向後人展示著他們天馬行空的幻想。除了三星堆,四川可謂中國考古的寶藏,最多的漢闕、崖墓,最多的佛教石窟,自成體系的道教石窟,最集中的宋代石室墓……為數眾多的考古發掘,給了我全新的角度去書寫四川歷史。
中國漢闕大半在四川
說起“闕”,中國人可能都會吟詠幾句詩詞,“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這也難怪,單是《全唐詩》中寫到“闕”的古詩,就超過了千首。
“闕”,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釋為“門觀”,晉人崔豹的《古今注》說得更為具體:“闕,觀也。古者每門樹兩觀於其前,所以標宮門也。其上可居,登之則可遠觀。”“闕”是中國古代豎立在城市、宮殿、祠堂、廟宇、陵墓兩旁前的標誌性建築,用途不同,自然也就分為了城闕、宮闕、祠廟闕、陵墓闕。
漢代是“闕”的極盛時代,“漢闕”一詞由此得名。漢朝創立之初,丞相蕭何在長安營建未央宮,除了前殿、武庫、太倉,還修築了東闕、北闕。漢高祖認為天下未定,就修建如此壯麗的宮闕,實在太過奢侈。蕭何答道:“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換句話說,巍峨壯麗的東闕、北闕,就是大漢帝國威儀的象徵。
詩詞中的漢闕汗牛充棟,留存至今的“闕”卻是鳳毛麟角。中國現存漢闕45座,其中四川省24座,山東省11座,河南省3座、江蘇省1座、重慶市6座、北京市1座,又以四川省最為集中,獨佔中國漢闕的半壁江山。四川的漢闕,廣泛分佈在綿陽、雅安、梓潼、蘆山、德陽、夾江、渠縣等地,建於東漢建武十二年(36年)的梓潼李業闕,是中國迄今最年長的漢闕。
四川的漢闕,以陵墓闕最為常見,它們是一些禮儀性建築,立在帝王將相、文武百官陵墓墓道兩旁,是墓主身份與地位的象徵,普通百姓是不能用“闕”的。漢代蜀地的殷實之家,則大多選擇在崖墓中安葬,所謂崖墓,即在巖壁上鑿穴築室,並仿照墓主生前生活,分割成享堂、墓室、盥洗間、廚房諸多空間。漢代,崖墓在四川盆地盛極一時,密如蜂巢般分佈在長江、涪江、岷江、沱江、嘉陵江、郪江及其支流兩岸巖壁上,如同滿天星斗一般遍佈四川的丘陵山地,成為漢人靈魂棲息之所。正如陶淵明在《輓歌》中吟唱的那樣:“死去何所道,託體共山阿。”
崖墓中的彩繪,出土的畫像磚,石棺上的雕刻,則打開了一扇瞭解漢代人生活的視窗:高深的宅第中,墓主與賓客席地而坐,舉杯暢飲,在鍾、磬、鼓、排簫、笙、瑟等多種樂器的伴奏下,舞女揮舞長袖翩翩起舞,表演著漢代流行的“長袖舞”……
在漢人看來,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開始。於是,許多崖墓中時常重複著這樣的場景:墓主穿越天門,來到崑崙山拜會西王母;西王母端坐在龍虎座上,世人夢寐以求的不死藥,由活潑的玉兔、蟾蜍搗制著,三足烏、九尾狐往來穿梭;生著雙翼,長著長耳,赤身裸體的仙人自在遨遊……兩漢時期,對西王母的崇拜達到頂峰,中央政府甚至設立專門的官員負責西王母的祭祀,漢人無不幻想死後能升入仙境,遨遊崑崙山,向西王母求得不死藥。
中國石窟藝術的下半闋
“西風殘照”的漢闕與“視死如生”的崖墓,鐫刻下了漢代蜀地的歷史。唐代的蜀地,也是鐫刻在石頭上的,漫山遍野的石窟寫下了唐人的故事、祈請。
唐廣明二年三月廿八日(881年),陵州(晚唐轄仁壽、貴平、始建、井研、籍縣五縣,治所位於仁壽縣)仁壽縣桐林鄉崇賢裡,鄉民羅靖走出家門,來到寺院,蜀地的春天奼紫嫣紅、桃紅柳綠,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幾個月前,他拿出積蓄,找來工匠,為小兒之玉,開鑿了一龕延壽命菩薩,今日已完工了。菩薩頭戴寶冠,寶繒垂肩,面部飽滿,身著天衣,瓔珞蔽體,善跏趺坐於雙層方座之上。
不知羅靖可曾聽說,兩個月前,當今天子唐僖宗逃到了成都,黃巢義軍在長安焚燒市肆,掠奪財產,誅殺官吏、皇族,長安城形同水火。晚唐天下紛亂,時局動盪,老百姓的命運如同一葉扁舟在狂流中顛簸,生活安定、延長壽命成為他們在亂世中的渴望。石窟完工後,羅靖讓工匠加上了兩則題記:“敬造延壽命菩薩一龕永為供養”“桐林鄉崇賢裡……靖弟子為男之玉……延長造,因齋慶過……廣明二年三月廿八日弟子羅靖供(養)”。
光芒千佛崖地處仁壽縣順龍村,現存37個大小龕窟,大多殘損,荒草中插著幾隻未燃盡的香燭,鄉民進山勞作,往往帶把香火插在石窟前,荒野中的佛像才迎來久違的香火。順龍村距離成都不過一小時車程,不承想到,就在這裡,我找到了巴蜀石窟的新題材,延壽命菩薩此前僅在新疆吐峪溝、敦煌莫高窟發現帛畫、絹畫。
仁壽縣境內現存壇神巖、牛角寨、渣口巖、千佛寺、殺人槽、兩岔河、能仁寺等唐代石窟點。在四川,幾乎每個市、縣中都有為數眾多的唐代石窟,比如廣元、巴中、綿陽、夾江、安嶽、丹稜等。不管是分佈點位,還是數目,四川石窟的數目都是中國最多的,改寫了清人“唐盛宋衰”的論斷,將石窟的歷史延續數百年之久。如果說北方、中原寫下了中國石窟上半部歷史,巴蜀就是下半闋。
在考察石窟的過程中,重慶市大足區石門山一龕玉皇大帝造像,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柳眉杏眼,儀表堂堂,頜下一縷長鬚,頭戴冕旒,身著圓領長袍,如同古時的帝王一般威嚴肅穆;龕口的護法神千里眼、順風耳張牙舞爪、青筋暴露。在石門山三皇洞中,我又看到了天篷大元帥,它便是家喻戶曉的豬八戒,幼時讀《西遊記》,曾想過這貶下凡塵前的天篷大元帥,該是什麼模樣?沒想到卻在這裡與它不期而遇。題記顯示,石門山是宋朝南渡後的作品,約開鑿於紹興年間(1131—1162年)。
《西遊記》寫的雖是唐僧師徒取經的故事,恐怕給讀者印象更深的卻是以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為主宰的天庭,以及它們麾下天篷大元帥、太白金星、六丁六甲、土地公公等龐雜的道教神祇。石門山給了我一個啟示,根源於中國本土的道教,也是要開鑿石窟的,雖然這多少有違“道本無形”“道至隱,無狀貌形狀也”的古訓。
道教石窟的數目,大約只有佛教石窟的百分之一,以四川省與重慶市數目最多,最為集中,這裡古稱巴蜀,是天師道的發源地,有著深厚的道教淵源。根據年代,我將中國道教石窟分為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七個時期,除了元代,其他時期的道教造像都在巴蜀有發現。風格各異、題材多變的石窟,勾勒出道教在歷代王朝的盛衰春秋,打開了一扇走進道教的大門,這也是“最中國”的石窟。
再現《東京夢華錄》
宋代,伴隨著中國經濟中心南移,長江邊的瀘州,作為夷漢交界之地,乾道六年(1170年)升為潼川府路安撫使所在地,絡繹不絕的遷徙者,或因做官、或因歸鄉,或因商貿,或因參軍來到瀘州,經由數代苦心經營,最終在這片土地上立足。一百二十年中,瀘州人口暴漲接近十倍。
有意思的是,瀘州也是中國宋代石室墓最集中的區域之一,境內的瀘縣、合江縣有大量宋墓存世。每到夏天,隱藏在山包中的宋墓就被雨水沖刷出來。瀘縣羅盤山地處奇峰鎮紅光村,是個馬蹄形山包,山腰分佈4座宋墓,一、二號墓是合葬墓,同穴異室,共用墓壙。一號墓橫樑上有則簡短的墓誌:
宋故陳公諱鼎,字國鎮,享年六十一,官至承奉郎,時淳熙丙午十二月十三日,既大祥惟吉葬之,銘曰:隱其德兮微而彰,修其身兮抑而揚,亦既有子班簪裳,嗚呼丞奉其不亡。
墓主陳鼎,生前曾任承奉郎,《宋史·職官志》記載,承奉郎為從八品,位列文官第二十四階,官微俸薄。宋淳熙丙午(1186年)冬天,六十一歲的陳鼎在家中溘然長逝,並於同年十二月歸葬羅盤山。
幼時看《水滸》,不少章節猶歷歷在目。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索超與楊志在京師比武,索超“頭戴一頂熟鋼獅子盔,腦後斗大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繫一條鍍金獸面束帶,前後兩面青銅護心鏡;上籠著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頷帶;手裡橫著一柄金蘸斧”。陳鼎墓右側武士,戴的是虎頭形頭盔,身披鎧甲,腰上束帶,胸口罩圓形護心鏡,外罩長袍,手上握的恰好也是大斧,與索超裝扮頗為相似。
《水滸》雖是北宋故事,北宋、南宋的武將裝備其實並無太大區別,也就是說,這些栩栩如生的武士,從某種程度而言就是梁山好漢的再現,如同一部雕刻在石頭上的《水滸》。
近年來,瀘縣文管所從民間徵集了諸多石刻,文管所庫房中,一排排武士、侍女倚在牆壁上,青龍、白虎鋪滿地面,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漫步其中,恍若穿行在北宋汴京城中。其中一件雕刻,彎曲的欄杆上,六名女子或吹笙,或託鼓,或奏笛,或舞蹈——這是瓦肆勾欄。
汴京城裡勾欄眾多,又以東角樓街巷最為集中,《東京夢華錄》如是寫道:
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裡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內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裡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
汴京城裡有三處瓦子,有五十多座勾欄,大的可容納數千人,賣藥、賣卦、博彩、飲食無所不備,令人流連。從瀘縣宋墓出土勾欄來看,在南宋的縣城鄉野,瓦肆勾欄依舊流行,那些曼妙的小曲、雜劇,依舊日復一日地上演著。
千年之前的宋朝,曾在《清明上河圖》中留下了繁華的氣息,商旅雲集,百肆雜陳;也在《東京夢華錄》《夢粱錄》中留下了曼妙的記憶,瓦肆勾欄,繁花似錦。千百年後,隨著一座座宋墓被發現,我們看到了宋人的焚香、宴飲、插花、樂舞,乃至他們的心靈與思想。
宋代之後,四川依舊有不少重要發現,江口沉銀是中國繼定陵之後,最大的明代考古發現,遺址出土的數萬件金簪、銀戒指、銀簪子、銀耳環,來自無數個樸素的明代家庭,城破之日,它們的主人被迫交出畢生的珍藏,爾後在無休止的戰亂中香消玉殞,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張獻忠屠蜀的殘暴。此外,綿陽平武縣的報恩寺,是中國現存最完整的明代寺院;瀘縣境內有明清龍橋154座,是中國最集中的龍橋群。
我們熟悉的蜀地歷史,往往是通史的書寫方式。考古發掘則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諸多遺址出土的文物,不僅是蜀地風華的再現,其背後的歷史人物、家族浮沉,尤其是諸多小人物的命運,也將我們的視角帶入歷史細節與微觀剖面。從這個角度而言,考古發掘,串聯起了一本全新的“蜀”,它在傳統的史書以外,可以觸碰、感受。
(作者:蕭易,系《天府廣記》雜誌主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