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聞客戶端鄧小南
【編者按】宋韻文化,千年流芳。省委文化工作會議提出,在打造以宋韻文化為代表的浙江金名片上不斷取得新突破。我們邀請知名專家學者和相關從業者從思想、制度、經濟、社會、百姓生活、文學藝術等方面,全面立體地闡述宋韻文化,挖掘宋韻文化的時代價值,讓千年宋韻在新時代“流動”起來,“傳承”下去。
首期,邀請到長期從事宋史研究的鄧小南教授,帶領讀者從宋朝的立國形勢講起,認識宋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美學。
鄧小南
宋代可以說是“生於憂患,長於憂患”的歷史時期;在這個大背景下,宋代的經濟、文化仍然取得了許多成就,這些成就與士人民眾的積極活動分不開。在走向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過程中,士人對自身文化活動的理解,其實是在“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樣的整體框架下認識的。兩宋時期,面對嚴酷的內外挑戰與社會壓力,朝廷的戰略格局與政策應對有諸多問題,而士人民眾迸發出堅忍頑強的生命力,不懈追求美好生活,創造出了豐厚的物質文化財富與感人至深的精神遺產。
宋朝的立國形勢
對於宋代在中國古代歷史長河中的位置,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國學大家錢穆先生指出: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體可稱為古代中國;宋以後,乃為後代中國。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經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
總體上看,宋代處於中國歷史上重要的轉型期,面臨著來自內部與周邊的諸多新問題、新挑戰;但在兩宋三百年中,我國經濟、文化的發展,居於世界前列,是當時最為先進、最為文明的國家之一。宋代在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方面的突出成就,在制度方面的獨到建樹,對於人類文明發展的貢獻與牽動,使其無愧為歷史上文明昌盛的輝煌階段。
說宋代“生於憂患,長於憂患”,不僅僅是從戰爭和政權對峙的角度看。從黃河流域的氣溫變化曲線中,北宋、南宋之交正處於氣溫的明顯低谷期。古代中國以農業立國,國家一定程度上仰仗農業稅收;另一方面,長期活動於北方草原的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當傳統上生活的地帶持續寒冷、乾旱時,民族大遷徙會導致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之間的摩擦、衝突甚至戰爭。在冷兵器時代,遊牧民族的騎兵戰鬥力非常強,對中原王朝會構成嚴重的威脅。這是“天時”的一面。
再來看“地利”的一面。東漢以後黃河曾經長期相對安瀾,到唐代百姓安居樂業,大規模農田開墾導致了嚴重的水土流失。唐末五代黃河頻繁決口,宋代接續了這樣一種局面。北宋時黃河向北擺動曾經奪海河口入海;兩宋之交由於人為因素,黃河曾奪淮河口入海。這兩者之間的廣闊區域曾經淪為黃泛區,農業主產區深受其害。
在“天時、地利”不利的情況下,宋代的經濟仍然有長足的進步。英國曆史學家伊懋可(Mark Elvin)認為,這段時期發生了“經濟革命”。國內很多學者也有類似的論述,比如從傳統農業的發展來說,有所謂的“綠色革命”;從面向大眾的商業網路的形成來看,有“商業革命”;從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也就是“交子”的出現來看,出現了“貨幣革命”;另外從城市形態、都市面貌的改變來看,又有“城市革命”;從印刷術的盛行,促進知識的傳播來看,這個時期發生了“資訊革命”;與此相關的,還有所謂火藥、指南針技術完善帶來的“科技革命”。
宋代政治局面崇尚平穩、注重微調,“穩定至上”是朝廷政治的核心目標。研究者普遍認為,宋代朝政“稱得上是中國曆代王朝中最為開明的”。“立紀綱”與“召和氣”,是趙宋統治政策與措置的關鍵兩軸。“紀綱”(或曰“綱紀”)其實就是法制、法規,就是制度;所謂“和氣”,在宋人心目中,是一種交感於天地陰陽之間、自然執行的和諧雍睦之氣。這兩軸的互動作用,構成了當時的政治基調。
我們試以科舉(貢舉)制度為例,看看宋代的“立紀綱”與“召和氣”相輔而行的具體做法。宋代考試製度的操作更加嚴密,面對的群體則更為開放。當時發展出彌封(糊名)、謄錄等技術操作辦法,無疑是制度嚴密化的具體體現;另外,制度設計如此嚴密,是以一定程度的公正為目標的。這種做法,使得科舉制度相對公平,使出身於庶民的青年學子有更多的晉升機會。
宋代的文化風氣
從唐代到宋代,一方面社會形態、文化學術方面有非常清晰的延續性,另一方面也有走勢上的明顯不同。簡單概括,就是出現了“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趨勢。
所謂平民化,是指普通民眾具有比以前更多的生存發展機遇,受到社會更多關注。世俗化,主要是指關注俗世生活的取向。人文化,則是指更加關心“人”自身的價值,社會價值取向相對理性,關注人的教養與成長。
比較一下唐宋兩代的都城,唐代長安城是在隋代大興城的基礎上建立的,是通盤設計的結果,格局對稱,坊市方正,井井有條,尊卑秩序非常嚴格。宋代開封城則非常不一樣,長巷街市,官府、民居混雜,是相對開敞的氛圍。南宋的“行在”臨安也是如此。
城市中有許多商賈、手工業者、官宦人家,為了管理這些常住居民,宋朝第一次把“坊郭戶”設立為法定戶籍,歷史上出現了城市戶口。原先嚴格計程車農工商身份劃分流動頻繁,“貧者富而貴者賤,皆交相為盛衰矣”。以“重商”為核心的市民思潮逐漸興起。兩宋商業繁榮,城市的出現打破了前代市場交易的時空侷限,便攜的紙幣成為市場所需,先後發行過錢引、會子、關子等紙幣。隨著私營工商業的發展,同行間的競爭日益激烈。商業廣告和標識的廣泛應用,標誌著社會經濟發展進入了新的階段。
我們知道,唐代的都市文化很大程度上還是集中在宮廷和寺院的,許多公共文化活動是以寺院為中心舉行。宋代則有各類展示在十字街頭的文化活動,世俗的文化、市井的文化在這個時期開始大放異彩。包括通衢路畔說書的、飲茶的、雜耍的,生動活潑。茶樓酒肆、巷陌街坊,都成為士人呼朋喚友往來的空間、交遊的場所。
兩宋時期,文學重心逐漸下移,成為文化史上引人注目的現象。文學體裁從詩文擴充套件到詞、曲、小說,與市井有了更為密切的關係;創作主體從士族文人擴大到庶族文人,進而擴大到市井文人;文學的接受者擴大到市民以及更廣泛的社會大眾。當時,在都市的街頭巷尾,活躍著一些講史、說書的藝人,他們不僅是故事情節的傳播者,也是文學作品的豐富者、參與創造者。而生活在市井中的普通民眾,也成為文學藝術的直接欣賞者和接受者。隨著都市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興起,世俗文化大放異彩,在道路通衢、瓦子勾欄,有說書的、雜耍的、講史的,也有街頭的飲茶活動,這些都是市民文化勃興的重要標誌。
對於意境的追求
我們講宋代的藝術、美學,今天真正能夠直接“觸控”到的宋人留下的文化痕跡,除去我們熟悉的史籍,就是傳世書畫作品、出土器物和宋代建築。其中,無論書法還是繪畫作品,都蘊含著當時文化精英的學養與情操。
宋人畫作對我們觀察宋代社會文化生活、體悟士人的思維世界很有幫助。繪畫中不僅反映生活場景,也存在“政治主題”;畫作可能是權力的顯現,也可能是權力發生作用的一種形式。宋代歷來以宮廷繪畫興盛、職業畫家活躍、文人畫思潮形成而著稱。宋代畫作中,有不少是政治宣傳畫,或者展現帝制權威、尊卑秩序,或者渲染聖德祥瑞,或者規諫針砭時政,這些都是當時政治生態的鮮活反映。除了與宮廷或朝政相關的繪畫之外,宋代的地方官員會以畫圖作為告諭民眾的施政手段;處江湖之遠計程車大夫,也會以圖畫或直白或幽約地表達心聲。文人的繪畫及鑑賞、饋贈、收藏等活動,也滲透著構建人際網路的努力。即便看似超脫於政治的文人畫,也是特定政治文化環境導致的結果,體現著對當時政治景況的直接或間接回應。
簡約,是宋代藝術的重要特點之一,在繪畫、瓷器以及其他許多器物上都滲透浸潤著簡約之美。南宋的劉安節在談論國家大政方針時,也提出“王者之治”應該是“至簡而詳,至約而博”的。在治國理政方面,士人也認為簡約是值得倡導的合理方式。這種觀念貫徹在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兩宋時期的社會環境複雜多變,既有承平的歲月,也有戰亂的時期,繁榮輝煌和艱困憂患實際上是交錯並存的。而在這種整體氛圍中,包括士人群體構成的多元,生活內容的多元,思想意識的多元,藝術品位的多元,都成為當時社會的典型現象。一時英傑既有徵戰沙場時的豪邁氣魄、激昂奮發,也有日常生活中的世間柔腸、兒女情懷。在藝術旨趣上,“雅騷之趣”和“鄭衛之聲”同存,匠師畫和文人畫雙峰並峙,文人作品中不乏世俗關懷,市井作品裡也可能充溢著書卷氣息。種種現象,都呈現出宋人生活中一體多面、雅俗相依的雙重文化性格。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