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境,市郊的一棵大樹被連根拔起,露出一具年輕女屍。警方在調查過程中,驚覺過去幾起未被偵破的懸案,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共性:被害人全是女孩,她們年輕漂亮、容貌相似,死時穿著紅衣,被埋在雙人墓穴裡。當大量的細節被串聯起來,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幾年前,作家那多聽到這樁真實案件後,大為震驚,案件裡“雙人合葬墓”的作案手法讓他印象深刻:“這是我坐在書房裡,絞盡腦汁都想不到的情節。”
犯下這起案件的兇手身材矮小、體格瘦弱,平日裡少言寡語,看起來有些學生氣。說起這個案子的朋友對那多感嘆:“真是蔫人出豹子啊。”像白銀連環殺人案的高承勇、北大學子弒母案的吳謝宇,他們都有著一副“老實”模樣。
很多惡性案件的開端都相似且簡單,這起案件的起因也是如此:初戀男女來到繁華大都市,進到工廠打工,漂亮的女人受到誘惑,跑去歡場做事,男人憤怒不甘,內心逐漸扭曲。
2018年2月20日,黑龍江伊春,東北老工業基地。/視覺中國
真實案件裡,兇手一直沒有殺前女友,只在思念時跑到市區,遠遠地看上幾眼。前女友在他的世界裡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面對那些長得像前女友的無辜女孩,兇手肆意掠奪她們的生命;面對前女友,他卻極度自卑,就像書裡講的,“連環謀殺犯往往伴隨著嚴重的心理扭曲,他們有一套自己的邏輯”。
與自己的新著《人間我來過》的故事相比,那多覺得,“真實世界比小說荒誕多了”。
哪怕再微弱,也要保留救贖的光
近期熱播的《掃黑風暴》中很多劇情改編自真實案件,揭露了真實世界的黑暗。這也是那多在寫作時追求的感覺,他小說的故事背景基本都設定在上海,這是他最熟悉的城市,“寫起來心裡有底,我要讓我的小說和真實世界有強大的聯結”。
近期熱播的《掃黑風暴》中很多劇情改編自真實案件,揭露了真實世界的黑暗。/電視劇《掃黑風暴》
但有時真實細節太充分、人物性格太強烈,又會影響他構建小說中的世界。那多坦言:“真實太強大時,我就會受到真實世界的束縛,很難走進人物內心。”聽完合葬墓的故事後,那多一直在構思該從哪個角度入手,後來,他決定把真實案件當作背景前置,寫一個“多年以後”的故事——也就是《人間我來過》。
多年以後,《人間我來過》裡的兇手許峰因為某個事件收了手。那誰來做這個讓他停下來的開關呢?又因為什麼的觸發,讓他繼續行兇呢?為此,那多設計了米蓮這個角色。
女主人公米蓮是那多創作《人間我來過》的原始衝動,他想看一個女人在絕境中的表現。“當一個女人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之後,周圍的世界開始崩塌,她該如何在這個崩潰的世界中繼續生活?”這些是那多想探討的。
上海夜景。那多小說的故事背景基本都設定在上海,這是他最熟悉的城市。/視覺中國
小說裡,米蓮視丈夫許峰如神明,因為他曾拯救她於水火。婚後,她溫順乖巧地生活在丈夫的規訓下,頭髮樣式、穿衣風格,甚至聽的歌、看的電影都有一套模板。結婚6年,米蓮開始焦慮,想生個小孩。聽朋友說,男人喜歡新鮮感,不能一成不變,於是米蓮剪掉了長髮。
米蓮不知道的是,這一剪刀下去,許峰的心就徹底留不住了。他被壓制的邪惡念頭,像平地的一聲悶雷被炸了出來,舊日的種種從黑暗的深淵裡甦醒,殺人的許峰迴來了。
有比丈夫出軌更可怕的嗎?有的。有比丈夫殺人更可怕的嗎?有的。米蓮懷疑丈夫出軌,在跟蹤中目睹了丈夫殺人的全過程。從發現丈夫殺人開始,米蓮才算觸到了枕邊人的地獄,可地獄太深了,她跟丈夫一時都觸不到底。
編劇史航看完這本小說後評價道:“有些人的命運,世人視為墮落,而那多知道這只是墜落。墜落比墮落更為不幸。這故事當然源自愛,然而那多愛莫能助,讀者愛而彌傷。”
米蓮從自我麻痺到覺醒的過程,被描寫得十分動人。一開始,米蓮自我欺騙——“還好還好,他只是殺了人,沒有不愛我”;後來,她意識到自己全然生活在謊言中,“她不能醒著,否則她就會不停地想許峰,想6年2000多天5萬小時億萬個瞬間裡的許峰,每一個都是假的”。其間,巨大的變故讓她無力招架,“心頭彷彿壓了一座山,不會因為憂心而流淚,也不覺得自己在哭,她只是一顆被壓出了汁液的爛果子”。
那多喜歡讀東野圭吾的小說,因為東野圭吾的小說裡總會保留一些溫暖的東西,即便非常微弱,也一定要有光。在寫此書的過程中,那多一直在想,誰是米蓮的光呢?最後,他選擇了警察路小威。
米蓮曾對路小威說,“你走不進別人的地獄裡”,但在結尾,她觸到路小威的心跳,彷彿“聽到觀音廟的晨鐘”。/圖·unsplash
這是那多能為米蓮提供的唯一安慰。米蓮曾對路小威說,“你走不進別人的地獄裡”,但在結尾,她觸到路小威的心跳,彷彿“聽到觀音廟的晨鐘”。這是充滿救贖意味的一刻,是那多給角色鑿出來的光亮。
拾起的“荒”,更多的是一種荒涼感
那多擅長造境,小說裡充滿了電影感。他的故事中,穿插著精巧的佈景與排程,長鏡頭和近遠景來回切換。每寫一段場景,那多都會在腦海中勾畫具體場景。他試圖讓自己先看到,之後再復刻下來。因此,他筆下的小人物的癲狂與自尊,被描摹得格外細膩。就像《人間我來過》中所寫:“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苦難,光鮮者有自己的卑微處,卑微者也會有自己的堅持與光彩。”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苦難,光鮮者有自己的卑微處,卑微者也會有自己的堅持與光彩。/圖·unsplash
那多的小說豐富且貼近生活,充斥著階層的差距、生活的羅網,以及不公的命運。他試圖從繁華都市窺探生活真相,關注底層人物命運,因此被稱為“人間拾荒者”。
提到這個稱謂,那多覺得自己拾起的“荒”,更多的是一種荒涼感。他說道:“大多數人時常會覺得危險離生活很遠,實際上並不是,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很可能正在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有人正在絕望地死去,這是一種十分荒涼的感受。”
創作時,那多會跟真實案件保持一定的距離。涉及兇手極致心理狀態描寫時,他會試著留白,像導演一樣,用一箇中焦鏡頭對準兇手,讓人物坐在那裡,不講一句話。
“有時候你寫得太透了,反而喪失瞭解讀空間。所謂‘透’,不過是作家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和想象力的‘透’。但每個人的世界觀都不一樣,經歷也不盡相同,當你直接描寫,別人可能並不認同。這就需要給讀者一些空間,讓他們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自會生出不同的感受。”
近幾年,那多創作了兩種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型別:一類是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想象力十足的懸疑軟科幻,代表作是《餵食者協會》(迷霧劇場待播的《致命願望》就根據它改編)和近期即將出版的《荒墟歸人》;另一類就是《人間我來過》這樣的犯罪小說。
“我一直是個好奇心非常重的人,一直在想這個世界有哪些可能性、這個宇宙有哪些可能性。我把對整個外部世界的好奇,變成了‘那多手記’系列。差不多在30歲之後,我開始有一些對內的好奇,就是對人心的好奇。於是我開始寫犯罪小說,透過犯罪小說來考察人心在極端情況下的一些變化。”那多說。
那多小時候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倪匡的“衛斯理系列”,之後看丹·布朗等歐美懸疑小說家的作品。後來,那多接觸到東野圭吾,發現日式推理雖然故事推進相對緩慢,卻留出空間來表現“人何以至此”以及“人在各方的壓力下如何變形,如何走上一條崎嶇乃至邪惡的道路”。此後,那多的創作開始往這個方向傾斜,“我希望我的作品也可以在讀者的記憶中停留得久一點,耐人尋味一點”。
一切都將歸於混沌,但人間我來過
那多曾經在海關做過幾年公務員,這是一份令人豔羨的工作,他卻不喜歡一眼望到底的生活。為了排遣苦悶,他開始寫小說,文字像一個洞穴,讓他可以逃避。寫成之後,從收到的諸多反饋中,那多逐漸意識到,或許自己可以做文字相關工作,於是辭了職。
在十幾年的寫作生涯中,那多對自己最認可的一點就是“一直在進步”,能不斷完成對自己的超越。“這個世界是由人類群星推動的,我顯然不是人類群星。但我始終覺得,我有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天賦。”
幾年前,那多去歐洲旅遊,看博物館裡展出的大師傑作。他發現,哪怕這些傑作的作者已經是所在時代的頂尖天才,但作品放在一起,仍然能區分高低。“這跟文學創作是一樣的,天賦決定頂點。很多天賦極強的作家,第一部作品就直接在文學史留名了。但大部分作家還是靠不斷打磨才能留下好作品。可但凡能留下作品的,本就是有著極強天賦的人。”
那多評價自己是一個固執的寫作者,外界對他的干擾很小。他也會關心外界對自己作品的評價,但主要是為了從正面評價中收穫一些情緒價值。“要讓我認真對待批評,需要我對批評者很瞭解,並且認可他的審美。從這個角度上說,我最能聽得進的批評意見來自我太太。即便這樣,我太太仍會抱怨我不聽她的意見,由此可見我有多固執。”
那多覺得自己沉默、不喜社交,是一個典型的摩羯男。30歲之前,他是一個理性到近乎冷漠的人。年少的他因為看過太多科幻小說,覺得宇宙浩渺,銀河系如此宏大,在地球上一個人的消失並不值得如此悲傷。
太太的出現,給那多打開了一扇感性之門,他決定做出改變。30歲之後,結了婚、經歷至親離世的那多變得越來越感性,共情能力越來越強。有時跟太太看影片,他都會比對方先紅了眼眶。
這種共情能力會反哺小說創作,現在他寫的文字後勁十足,總能攪動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史航曾評價:“有一種恐怖是利刃式的,還有一種恐怖是注射器式的,那多手裡拿的就是注射器,而且,他的手很穩。”
《人間我來過》中穿插了大量張國榮的歌,“泥塵裡,快樂有幾多方向,一絲絲夢幻般風雨,路隨人茫茫”,但歌者已不在人間。書裡還提到一幅畫,它就掛在那多的茶室中,畫中的小男孩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裡,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現在恍惚還在,但終將消失不見。那多感慨道:“掬起一捧水,趁它在指間流走之前好好看一看,我想米蓮偶爾可能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切都將歸於混沌,但人間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