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怒放,弦月在天。深秋的細雨裡,一支隊伍,如同冷鋒暗藏的箭鏃,穿透蒼茫的夜空……這是1934年10月10日,始於瑞金的長征出發。
遙望星火撥亮的蒼穹,中央蘇區紅軍轉移後的剪影,氤氳在綿延的丘陵之上,繞開宏大的敘事主題,卻以微小的截面隱喻了紅都人民對革命最後的堅守。
1.
這個夜晚,利刃般的寒風擦著村子的邊角,煤油燈的焰影顯得焦灼不安。一個月前,這個村子僅有的31名青壯年參加紅軍長征,隨軍北上,寒屋燈下,皆是傴僂和婦孺。比之揹負使命向北奔走的年輕人,留下來的老弱村民,卻也有著馬不停蹄的奔忙。在村民簡陋的瓦屋裡,極不顯眼的暗處,藏著因戰致傷不能自理的戰士。村民上山採草藥,24小時護理,為他們洗衣、做飯、換藥,把他們認作自己的“丈夫”或“兒子”。
只是,如此隱蔽的夜,依然沒能逃脫禿鷹兇殘的目光。它們在夜空中盤旋許久,破曉之時,從空中俯衝下來見肉即食。
時光定格在1934年11月19日的清晨,報信人飛奔而來的腳步,踏碎了路面的嚴霜。國民黨清剿紅軍殘部的訊息,在村子迅速傳開。驚聞之下,鄉親們將26名負傷戰士藏於村後的禁山。禁山人跡罕至,深而茂密,多荊棘、古樹、油茶,是沙背村世代祖先的安息之地,保有小森林原始的樣貌。時值油茶盛開的季節,26名負傷戰士躲在樹洞後,側耳傾聽山下的動靜,曾因戰火燒灼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國民黨進村挨家挨戶搜查無果之後,惱羞成怒,抄打砸燒。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全部抓到沙背祠堂前,進行捆綁、吊打,追問紅軍傷員的下落。村民們守口如瓶,誓死不透露半點關於紅軍的訊息。
最終,26名紅軍傷病員從禁山上挺身而出,如那潔白的油茶花紛紛隕落。
2.
沙背村百歲老人鍾蓮娣,回憶蘇區時期的往事,淚眼婆娑,幾度哽咽。紅軍主力北上,在結界已然消失的紅色之都,唯有從自身的堅守中尋找歷史的演進。許多無辜的人,不是被國民黨殺害,就是被自己人“肅反”。翻閱縣誌,我曾多次試想過那種絕境。一個曾有24萬人口的縣城,11.3萬人參軍、參戰,5萬餘人為革命捐軀。長征出發,又帶走這個縣城的半數人口,剩餘力量可想而知,卻依然堅守,支援游擊戰、保護傷殘紅軍。此間,被國民黨殺害、戰死的瑞金人民又有多少?無一個確切的資料統計。無數鮮活的生命止於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折,在橫線之後,我們聽到的故事仍舊很少。
關於沙背村民保護26名紅軍傷病員的故事,是我第一次瞭解到長征之後瑞金的隱痛。紅色史書上只是簡單地記載:主力紅軍長征後,根據地廣大軍民在項英、陳毅、鄧子恢等人的領導下,堅持了三年艱苦卓絕的游擊戰。事實上,1934年紅軍長征後,整整12年,瑞金一直裹挾在白色恐怖的風浪裡。
我從那些親歷者的敘述中,尋找到些許散落的線索。當年,26名傷病員被送到沙背村,是有因緣的。1934年4月28日廣昌失守,此後,興國、寧都、石城相繼失守。瑞金北的大門徹底被攻破,紅軍傷亡無數。紅軍傷病員被迅速送回瑞金、長汀等地療養。葉坪沙背村位於廣昌至長汀線上,又是蘇區時期的設鄉直轄村,有農會、婦救會、列寧學校、紅軍新兵集訓場所。很顯然,這是一個能量的加油站,又宛如蘇區的一個神經元,與中央的心臟緊密相連。
26名紅軍傷病員在沙背村療養數月,直至10月10日主力軍長征出發,他們未能跟上隊伍隨行,並在禁山山窩裡橫眉冷對國民黨的槍桿,走完了他們最後的人生。
這只是一個微小的截面。當時,被遺留的紅軍傷病員的數目應該不少,以致國民黨頻繁出入山林走村串戶。從國民黨大肆清剿的架勢中可感覺到,生生不息的紅色接力,是他們最大的威脅。
我行走山間,曾被戰士靠過的大樹,睜著一隻大“眼睛”。我透過這隻眼睛,看到了戰火中的苦思和寧靜,看到了人間的生殺予奪、悲歡離合。當年炮彈強行炸開它的瞬間,它深邃的內心向天地敞開,頑強支撐。如今,只因時間的催發和鮮血的浸染,它有了更加滄桑的況味。
大樹之下的山窩,就是烈士被殺害的地方。老人鍾蓮娣7歲來到沙背,做了鄧姓一戶人家的童養媳。她是那場屠殺的親歷者,26名紅軍生前雖在沙背居住過一段時日,然而,她竟也不知這26名烈士來自何方,叫什麼名字。
可以想象,當年被主力隊伍遺留下來的紅軍傷病員,大抵匿於山鄉野裡,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有些紅軍病癒後,加入贛閩粵游擊戰;有些紅軍則來不及痊癒,就被國民黨殘忍地殺害了。
仰天嘆息,如此隱秘的微小截面,讓我感覺到紅軍這個出現在蘇區時期的詞彙,落入一種決絕的孤獨,又上升到一種血盟的榮耀。
3.
自1929年紅軍來到瑞金,到1934年紅軍主力隊離開瑞金。我們無法忽略紅色基因對瑞金人民生活的深度介入,對歷史發展的強勁推動,它成為一個國家幼年時期的記憶或精神的象徵。從起義、反圍剿到長征,從贛閩粵游擊戰到隊伍改編,從抗日到內戰、肅反……每一次力量的凝聚都萌生一層新意,就像細胞的分裂,死而復生。
我看見蒼青色大理石碑如長劍立於禁山的深邃處,上面刻著:蘇區沙背革命烈士紀念碑。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
在瑞金,隨處可見此類紀念碑,但是沒有多少人清楚到底是為了紀念什麼而立,都是些什麼烈士?事實上,縣城境內竹馬崗、黃柏凌角山、澤覃步權村、葉坪沙背村等地的烈士紀念碑,都是為紀念長征後遭伏擊被抓、被屠殺的紅軍或被肅反的蘇區幹部而立的。
草木漸長,秋風漸涼,白骨散亂,記載著抵死的衝鋒與攻陷。沉陷和喪亡在一次次的秘密行動中,在誓死不屈的脈搏裡梗塞。我觸控著石碑,想到紅色信仰在山林中承載了整個戰爭,併產生了綿長的執著。而那些虛弱的身體,兵器般硬質地的英風豪氣,成了星火的疆場。
那些年,即便大部隊人馬早已遠走西北,一去萬里,可當地老百姓只要聽到“紅軍”,便兩眼放光,看到了希望。
那些曾因戰負傷的紅軍戰士,作為中央首府的鐵血勇士,雖被遺留,卻在暗中積聚力量蓄勢待發。這也是1937年後游擊隊改編成新四軍,瑞金仍有游擊隊員被抓、被屠殺的原因。當年,中央派劉國興(瑞金武陽人)回到瑞金把散落的紅軍游擊隊員重新拉起來,對抗國民黨反動派。直到1942年2月,劉國興被叛徒出賣誘捕,1944年壯烈犧牲。劉國興犧牲後,汀瑞游擊隊公開活動到1946年才結束。毫無疑問,瑞金人民多年抗戰和堅守,一直賡續著紅軍精神跋涉在生死的這座高山。他們集合了所有紅色英魂遺留的信念,從這一座山頭傳到那一座山頭。
4.
從時間邏輯上推算,當年藏在沙背村的26名戰士,應該是紅軍長征後最早被殺害的一批烈士。老人鍾蓮娣回憶,國民黨剿殺紅軍,手段極其殘忍,26條年輕生命被集體槍殺時,樹上的油茶花也被鮮血染紅了。沙背村家家出紅軍,戶戶有烈屬。因此,沙揹人民對紅軍戰士的感情,非同一般的深厚。國民黨離開後,他們懷著悲痛的心情,將烈士的遺體掩埋在山窩裡,讓他們與自己的祖先睡在一起,安暖為伴。
每至清明,我和父親總要到那個山裡去祭拜。身為鄧姓之人,我多少了解自己與那座山的淵源。關於這座山、這個村,以及“紅軍”二字的理解,我感到自己的膚淺和羞愧。直到我開始書寫紅色,辨認身上流著紅軍血統的自我,看清這座山的外延與內涵。
沙背,顧名思義,沙灘的高處。但是這裡的河流並不開闊,也沒有沙子。有的是,一條環村而過的小河,所謂有“背”,大概就是村子後面的禁山。無論遠望,還是細瞧,那都是一個村子的背脊。葉坪境內丘陵不多,沙背與外鄉接壤,可算是偏僻之地,有一種特別清秀的氣質。這種氣質,自然得益於水的環繞,山的綿延。在濃蔭裡行走,毫無雜質的空氣中,能準確地識辨出各種植物的清香,溼溼地,從山上向山下漫延。向深處走,這種溼冷的香越濃。我知道,是進入了禁山的心臟。那裡,樹林茂密,野草繁盛,鮮花如錦,時有野生動物出沒,珍稀草藥也遍佈其中。
這樣的沙背,給當年途經沙背的紅軍傷病員提供了十分便利的療養條件。一些傷病員,為追尋紅軍部隊,途經於此。民風淳樸的沙背村,在文書鄧光淮的帶領下,為傷殘紅軍捐糧食、衣服及生活用品,悉心照料,視如親屬。我想,也許就是從那時起,那些突如其來的客人,給沙揹帶來了一縷縷新風。他們,頭戴五角星,身穿火焰藍,背影漸行漸遠,卻在沙背村的祠堂種下了紅色的根。
5.
在先者的傳記裡,自1931年紅色建政起,整個瑞金的革命熱情如海嘯般,氣勢高漲。人們為反圍剿戰事出錢出力,傾盡所有。從蒼茫的贛江到青翠的閩山,隊伍中混雜著濃重的瑞金口音,那些加入隊伍的老表,穿著親人打的草鞋,揹著家鄉種的乾糧,把一生的明月都送給了中國共產黨。
當我聽到,一個200餘人的自然村,讓反圍剿戰後僅剩的31名青壯年全部投赴紅軍長征時,頓感震驚。恍然間,那種“十送紅軍”的情景意象,及他們出走後的空間留白,顯現了那個時期瑞金全民愛黨的一個巔峰。然而,沙背,僅僅是一個片段,一個縮影。
那些滿腔熱血的青年,隨著部隊踏上了戰火紛飛的征途。此後,少數人在征途作戰中負傷返鄉,大部分人都犧牲在了兇險的途中。唯一活到新中國成立的鄧光寬團長,是這場奔赴的見證人。他回想著許多殊死搏鬥的細節,曾看著一個個朝夕相處的戰士在身邊死去,不知熬過了多少人生的孤寂與荒涼。
鄧光寬回到瑞金後,隱居瑞金河背街南門崗,直到去世。關於他身上幾處彈痕的故事,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握過槍的手,最終融進塵世的煙火,以平靜的方式結束了一場內心的征戰。他的一生沒有富貴,但那些壓在箱底的五角星勳章,始終發散著動人的榮光。
全國解放,歡歌鑼鼓充塞於天地。沙背歷劫之後的孤寂體質,如一個千瘡百孔的蜂巢,長久的憂思,使它在自由的空氣裡也快活不起來。
村民在空寂無人的禁山前沉默,世事往復,歸來與離去,失卻與復得,同樣讓他們傷感。時光從他們心頭緩緩漫過,風雨饑年、戰亂、白骨……他們心裡清楚,唯有銘記血脈和靈魂,才能更深刻地繼承,去迎接新的生活。
6.
1952年,在蘇區革命老幹部鄧光準、鄧正宗及沙背村全體村民的積極響應之下,禁山上立起了“沙背紅軍烈士紀念碑”。同時,在那26名紅軍傷員遇害的山窩裡,也另立了“無名烈士紀念碑”。2016年,為更好地紀念蘇區時期沙背光榮的歷史,村民對原有的紀念建築物進行重修,兩處紀念碑挪到一處更名為“蘇區沙背革命烈士紀念碑”,旁邊還立有一塊簡介碑,碑上刻著沙背村所有參加紅軍的名單及已逝的蘇區時期沙背片區的幹部鄧光準等人的名單。
每至清明,沙背鄉親都會跟隨雨水來到禁山,祭奠這些“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的亡靈。只是,年久日深,村子在城鎮化程序中逐漸凋敝,知道這塊土地上傳奇的紅軍故事的人越來越少。
尤其對於26個無名烈士紀念碑的更名,讓我抱憾未然。在歷史宏大的敘事主題面前,這裡應該有三個名目清晰的紀念碑存在,分別為:沙背紅軍烈士紀念碑、沙背無名紅軍傷病員烈士紀念碑和蘇區幹部烈士紀念碑。然而,當我放眼去望,心中一片悵惘。身為紅都之後,我們對於那個時代無名的犧牲,仍知之甚少,羞愧難當。
我在歷史的山窩中停留,從老人的口中得知那26枚無名星子的隕落,似已在時間之外。碑霎時立在我心,巍然悲憫。至少,這26枚無名星子的隕落,似解非解地,解開了我心中斷落的懸念,讓我重新看到了紅軍長征之後那個被白霜所覆蓋的瑞金。
那年,寒冬凜冽,油茶未瞑,有一束活力的紅光,穿越山脊,直抵黎明。
(作者單位:江西省瑞金市檢察院)
來源:檢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