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雲南的一群野生亞洲象一路北上,把傳統棲息地甩在身後。/由被訪者提供
在亞洲象的視野之外,《一路象北》攝製組完成了一次貼心的陪伴。
穀雨將至。“布穀啼播春暮日,栽插種管事諸多”,廣袤大地上,萬物各司其職。生活在雲南的一群野生亞洲象卻躁動起來,它們一路北上,行至玉溪市元江縣,把傳統棲息地甩在身後。
很快,這群華夏大地上體形最龐大的動物,在人類世界名聲大噪。
“五一”假期後的一個晚上,遠在北京的優酷紀錄片中心總監張偉心頭一動。深耕紀錄片領域多年的直覺告訴他,亞洲象北移已經不是一則簡單的新聞。當晚9時左右,一場紀錄片選題會旋即召開。
關於大象、公益屬性、主打社會話題——幾個關鍵詞闖入主創們的腦海。在刻畫整個事件的“正面”的同時,他們更希望為觀眾呈現不為人知的“背面”:人與自然的關係、保護環境的意識及舉措的提升、人與自然相處意識的提升。
經過初步溝通,優酷各部門積極響應,紀錄片《一路象北》正式立項。張偉任總監製,康成業任總導演,黃林霏任監製。
有別於《奇妙之城》《我的時代和我》等紀錄片的“集團軍作戰方式”,這支隊伍承襲了《冬去春歸——2020疫情裡的中國》的“特種兵作戰方式”:陣容小而精,一人身兼多職,前期拍攝和後期剪輯同步進行。
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兼具新聞深度與人文關懷的完整記錄。
緊繃的時刻,能做的唯有等待
此前,黃林霏對亞洲象的瞭解與普通網友相差無幾。大象為什麼出走?當地人對此持什麼態度?攝製組帶著兩個疑問匆匆啟程,準備時間加起來不過短短一週。
5月中旬,攝製組抵達前線指揮部。象群沒有給他們留下更多的前調時間,形勢緊迫,攝製組迅速投入工作。
他們兵分三路。前兩組分別由3人、4人組成,在雲南玉溪跟拍大象,實行日夜兩班倒,其中包括黃林霏;第三組在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下文簡稱“保護區”)做調研和採訪,初始團隊為3人,中途有劇照師陸續加入。
各路人馬在帳篷裡住了下來。他們那時還意料不到,自己會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屢次因突發情況而中斷睡眠,重複一會兒鑽出睡袋,一會兒扛起攝像機的動作。
森林消防隊就睡在攝製組隔壁,實行三班倒。指揮部每換一個地點,就會出現人員流動。攝製組注意到,消防隊裡幾乎每天都有新面孔。
《一路象北》攝製組把鏡頭對準護林員、森林消防隊、特警等“追大象的人”,多角度還原本次事件的面貌。/《一路象北》
當人來人往成為這個移動指揮部的常態,攝製組跟拍某個特定人物的想法轉瞬成空。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亞熱帶果實一顆顆砸向土壤,那落寞而悲壯的身姿,與攝製組一次次被顛覆的拍攝程序如出一轍。
但這群“特種兵”的創作敏感性極高,沒有給冷峻現實耀武揚威的機會。他們第一時間調整策略,改為全程帶機拍攝,不放過任何一幀可能有用的素材。
在前線,黃林霏的角色是製片人,承擔溝通協調指揮部及其他參與單位、團體的工作。根據指令,所有拍攝團隊的活動範圍必須控制在象群300米之外。這條嚴格的警戒線,是攝製組必須邁過的坎。
更令人頭疼的是,象群處於持續變化狀態,攝製組無法定點蹲守。加之遠超它們平時的生活範圍的場景轉換,整個拍攝過程可謂一波三折。
種種特殊情況,指向一個結果:《一路象北》不是一部單純的野生動物紀錄片。在跟拍亞洲象的同時,攝製組把鏡頭對準護林員、森林消防隊、特警等“追大象的人”,循著他們的行動和講述,多角度還原本次事件的面貌。
《一路象北》攝製組把鏡頭對準護林員、森林消防隊、特警等“追大象的人”,多角度還原本次事件的面貌。/由被訪者提供
不知不覺間,雲南入夏了。攝製組途經的幾個縣域植被繁茂,潮熱多霧。對於追象人而言,起霧有時比下雨還糟:“不管是無人機還是紅外線,各類技術手段都沒辦法用,這個時候無法在螢幕上看到大象,稍微會有一些緊張。”
有一次,他們跟拍的大部隊與象群“失聯”了整整一天一夜。
黃林霏回憶道:“第一天晚上,前面大家還在監控裡看著,村民們也在看,後來下半夜發現大象沒有了。因為大象的睡眠時間比我們短,可能睡一個小時就開始走了。我們進行倒班,因為一些撤離之類的工作,就錯過了。”
夜幕垂落,將山村攏入幽暗。零星蟬鳴撩撥著樹葉,露水正在默不作聲地凝聚。沒有人知道象群究竟去了哪裡,它們可能會隨時出現,打攝製組個措手不及。人們的呼吸像那溼黏的空氣一樣膠著,吊在枝頭的一顆心將落不落。
在這緊繃的時刻,他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晨光初現,攝製組終於動身。透過大象腳印和汽車輪胎痕,他們逐步確定了象群的位置。尋象的時間飛速流逝,寡淡的日頭又沉了下去。直到半夜,大象走近的聲音終於傳來。
“它來一次,想吃就吃”
在前線,監測和保護工作高於一切,媒體拍攝需要時不時做出讓步,突發性惡劣天氣不時導致所有無人機無法飛行。
某個夜晚,攝製組的SUV跟在大部隊後方轉場。突然,有工作人員從前面折返,邊跑邊喊:“全部人員,進家的進家,不要在外面!”收到象群逼近的訊息後,所有車輛關燈、熄火,拍攝裝置當即關閉。
領頭象在距離車頭僅50釐米處停了下來。
當晚身處另一拍攝點的黃林霏是從同事口中得知那些驚險細節的:“當時我們前線的同事也很糾結,想拍又不敢拍,也不捨得不拍,就把手機開著。不過因為一片漆黑,什麼也拍不到,只能錄到聲音。”
好在,象群只是看了幾眼,便繞開車隊繼續趕路了。拍攝期最駭人的一次險情,在攝製組噤聲以待的十幾分鍾裡平安化解。
前線狀況不斷,攝製組面臨的焦慮和無助可想而知。攝製組每三天與張偉進行一次交流,溝通拍攝進度、分集選題、人物故事挖掘等事宜;每週做一次深度覆盤。他們在張偉這裡得到了極大的創作支援。
基於對拍攝條件和專案訴求的綜合考量,攝製組決定從追象人身上獲取素材。為此,攝製組和他們共同生活,記錄護林員、森林消防隊、特警等職業群體的真實一面。
多數護林員以家族為單位,在他們的觀念裡,自己這輩子註定要跟大象走在一起。即使朋友或同事不在身邊,大象也會在那裡。攝製組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孤獨的影子,反而被那份熱忱打動。
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野生亞洲象,意外夾雜著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包括當地村民,和他們聊天的時候,黃林霏沒有發覺恐慌或厭煩。大象既像村子裡寶貴的客人,又似天真的孩子。苞谷被它們吃掉了,可以再種;鍋碗被它們踩壞了,可以再買——村民們的心態很樂觀。
一位少數民族大姐打理好被大象踩壞的玉米地,笑呵呵地說:“我跟你講吧,它一千年、一百年都不來一次,對不對?它來一次,想吃就吃,讓它飽飽地吃了走。”在此之前,攝製組還遇到過一位拉火龍果的村民,他搖下車窗,大手一揮道:“沒事,自家種的隨便吃,拿幾個去嚐嚐!”
當地的村民有趣且純樸,他們熱愛大象與自然。/《一路象北》
這群可愛的村民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人、大象和自然。攝製組感激消防隊和特警們的照顧,他們非常客氣,有時會主動多給攝製組點兩份飯,或者讓他們多吃一點,“都是村民到村委會開灶做的飯,確實很好吃”。
當地人的樂觀與豁達解答了攝製組的第二個疑問,也成為他們創作本片的真正動力。
“如果在國外,我們很難想象大象出走500多公里,到城市、村莊等有人居住的地方溜達一圈再回來。”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在中國發生?黃林霏到現場後發現,當地村民有趣且純樸,“大部分人以種植玉米或者菠蘿等農作物為生,他們熱愛大象”。
人類與象群,一點點放下戒備
關於第一個疑問,攝製組曾聽到不同的說法,如保護區食物匱乏、生態環境退化等。經過走訪和拍攝,攝製組瞭解到,保護區的生態其實越來越好了,亞洲象數量從上世紀70年代的100多頭壯大到如今的300多頭。
在當地護林員看來,或許是因為保護區植被長得太好,亞洲象找不到新鮮的吃食,所以它們才動了出去看看的心思。從某種程度上講,象群北上事件恰恰證明了保護工作的成效。
長久以來,亞洲象喜歡在視野開闊的村落邊緣活動,以便覓食。當地人對於這群“闖入者”早已司空見慣,他們在保護區與人類居住地交界處的樹上掛了紅外線探頭,由預警中心統一管理。如果大象來了,預警中心會透過微信群通知村民,找安全的地方暫避。
北遷途中的亞洲象。/由被訪者提供
避險之舉並非因為大象會主動攻擊人類,而是出於雙方的安全考慮。動物保護專家告訴攝製組,當人和大象的距離小於200米,人類很容易喪命。
“我覺得大家要保持這個距離的概念。不管是現在成片的結果,還是我們最後想表達的理念,都是我們可以喜歡動物,同時也要懂得跟它有距離感。”黃林霏說。
前線大部隊雖然離象群很遠,但監控和保護從不間斷,還要留意它們的飲食問題和飲水衛生。對此,紅河州石屏縣龍武鎮武裝部部長李斌這樣形容:“我們怕是比它們的父母還要關心它們。真的,我關心自己的小孩都沒這麼關心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家感受到,人類與象群在一點點卸下對於彼此的戒備。
一開始,雙方的恐懼和擔憂是相互的,人不敢離大象太近,大象也害怕機械的聲音和人類的靠近。慢慢地,人和大象在朝夕相處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象群發現,進入人類“領地”其實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它們決定躺下來。
雖然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但攝製組永遠忘不了監控畫面拍到象群躺下的那個中午。“當時我們也不太懂這個情況,後來等我們意識到,它們原來可以這麼睡覺的時候,才反應過來以前它們是有所戒備的。”黃林霏此前得知,大象在野外喜歡站著睡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體形太大,當危險到來時,躺下睡覺不利於它們快速行動。
黃林霏透露:“後來拍到的大部分時間裡,大象都是躺下來睡覺的。這一方面讓大型動物躺下睡覺會壓迫內臟的說法不攻自破,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大家一路上的陪伴是有效果的。” 截至記者發稿,象群已回到傳統棲息地。
2021年6月7日,雲南省昆明市晉寧區夕陽鄉,連日遷徙的野象終於躺下來睡覺了。/人民視覺
在多數人的認知裡,陪伴是一個親密的概念。我們對於動物的保護,也一度陷入相似的誤區。
保護區勐養管護所職員董瑞的父親救助過一頭小象,董瑞和夥伴們跟小象一起長大。進入保護區工作後,董瑞的一位同事,也是朋友,在大象腳下意外喪命。
這次事故改變了董瑞對大象的態度。他面對鏡頭沉默良久,緩緩說道:“我們(在保護的時候)還是要和象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透過董瑞的講述,攝製組悟出了一個道理:不管是陪伴還是距離,體現的都是我們對大象的熱愛。陪伴可能是隱形的,這個概念不只是針對人和象,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也有很多隱形的陪伴。
好比追象人、夜晚城市裡的巡警,他們沒有和保護物件打過照面,卻是保護物件安全感的來源。因此,陪伴應該是一種發自內心、無所求的關懷,不在於物理距離的遠近,或能否被看見、被感激。
近40天的拍攝告一段落,黃林霏終於回到上海,他給家人買了一個很大的毛絨玩具象。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會有人在這隻大象的陪伴下,向朋友們講述這段壯麗而浪漫的往事。
✎作者 | 洞照
✎排版 | 望舒
原標題 | 在300米外,陪亞洲象回家
首發於《新週刊》5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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