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一是鶴的初中同桌，眼睛巨大，眼球有點兒凸出，總是像在瞪著別人，一頭又黑又粗的短髮常常向上豎起，她的膚色很深，肌肉結實，是個酷愛打籃球的女孩子。即使課間只有八分鐘（學校規定上課鈴聲響起之前必須留兩分鐘坐在座位上為接下來的一節課做好準備），唐一也會抱著自己心愛的籃球衝到操場去玩一會兒，然後滿頭大汗地趕在上課鈴聲響起之前回到座位上，立刻開始開心地和前後左右桌們交流自己的練習心得。那個時候的鶴是個病弱的女孩，重度近視，駝背，時不時為進入青春期之後開始產生的體味所煩惱。當然，一個人身體不好精神更是脆弱。除了一臉青春痘，鶴很是缺乏那個年紀該有的青春活力，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活下去已經耗幹了她的力氣。對於那些待人接物顯得格外冷淡的小孩，大家似乎只會指責他們沒有禮貌，沒有人問問他們的身體是否健康。當時的鶴，只有文化課成績還算不錯，這也正是班主任安排唐一和鶴成為同桌的重要原因，她希望唐一能夠受到鶴“好”的影響，變成一個文文弱弱，輕言細語，認真讀書的女孩子。刻板印象的危害在於，當你固執地認為某類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時候，你就不能欣賞他們身上超出你的認知的優點了。一個月之後，鶴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唐一聊了聊她在課間的行為。
“一一，你常常下課就去打籃球，可是課間只有八分鐘，有時候老師還會拖堂，你能玩多久呢？”
“是啊，有時候我剛下樓上課鈴就響了。我就不得不飛快地跑回來。”
“有必要嗎？跑來跑去你不累嗎？”
唐一突然瞪大了她那雙凸眼，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顯得眼睛凸得更厲害了，她仔細觀察著鶴的表情，確認她不是在開玩笑。
“不，我為什麼會覺得累？我很開心。而且馬上就有和城北中學的籃球比賽，咱們練習的時間本來就不夠多。你可能不瞭解籃球是一項怎樣的運動，訓練時間可重要了，我可以講給你聽。”唐一一臉興奮，突然就開始絮絮叨叨講起了自己喜歡的籃球明星的童年趣事，包括但不限於他的媽媽是什麼樣的人，他有幾個兄弟姐妹，小學在哪裡上學等等，很是雞婆。
“好的，我完全明白了。”
鶴看著沉浸在自己心愛之物中不能自拔的唐一，聽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也覺得非常開心。她認真地想，學校用文化課的成績將人們劃分成三六九等，這樣真的合理嗎？自己拿了好多獎狀，難道真的比從沒拿過三好學生獎狀的唐一優秀許多嗎？唐一是籃球隊長，多次帶領著隊員們到省會去打比賽拿名次，平時抓緊一切時間訓練，難道能說，唐一的智力和勤奮程度比不上自己嗎？唐一是如此地熱愛著打籃球，她能真正地沉浸其中並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自己對文化課的喜愛比得上她分毫嗎？如果有一天，學校突然宣佈，以後不再考語數外了，而是用籃球技巧的熟練程度來將學生們劃分為三六九等，那自己豈不是連唯一的驕傲都沒有了嗎？那麼，自己為什麼要因為幾次文化課的考試成績超過了別人就沾沾自喜呢？難道不知道這些對學生的評價標準可以一天一變嗎？既然評價標準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而是在別人手上，是好是壞不都是別人一句話說了算嗎？這種東西作為自己價值感的來源不是註定要破滅嗎？鶴微笑了。歸根結底，我們並不是在追求某件事某個方向的無上限的“好”，而是在追求別人對我們評價的那個“好”， 我們想看到試卷上的A+，我們想得到老師和同學的稱讚，我們想在這個價值體系中拿到那張滿分答卷。同時，這種想法讓鶴有那麼一點兒憂慮，萬一學校真的將籃球技巧作為主要科目怎麼辦？自己現在開始練習還來得及嗎？
“一一，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子很好。”
“是吧，我也覺得自己可棒了！”唐一咧嘴大笑。
二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輔導員突然告訴大家陳柔要退學了，同學們都覺得很吃驚。雖然一年級的時候是有好幾位同學退學，但是他們是退學之後復讀重新參加高考，而陳柔都已經念三年級了，難道是要退學之後再重新高考嗎？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一次班級會議之後，鶴作為班幹部，向輔導員詢問了一下陳柔的情況，並告訴他大家都覺得這事兒挺不可思議的。
“這件事啊，是他媽媽來和我談的，說自己的兒子身體一直不好，常常需要休病假，可能是因為住在學校裡不適應，所以就休學了，回到家裡好好養身體。”
“就這樣？僅僅因為身體不舒服就不念書了嗎？”
“是啊，至少他媽媽就是這樣說的。覺得兒子的身體比唸書重要多了。”
鶴心中暗暗吃驚，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樣想並且這麼做的父母，意思是，他們真的很看重兒子的身體健康，並且為了捍衛這一點，真的付出了代價，對某些人而言，孩子不能或不想按照既定程式按部就班地過完一生，或許算得上是沉重的代價。對孩子的關心，只說不做，或者連說也懶得說——反正你也逃不掉，這才是大部分父母的選擇。
“陳柔做了個胃部小手術，你們班委都知道的，你抽空去看看他吧，把老師和同學的問候帶給他。”
“好的。”
鶴見到陳柔的時候，他正在街邊的甜品店裡等她。這是家Hello Kitty的主題甜品店，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粉粉的，椅子是貓爪形狀，桌面上印著Kitty貓臉，桌子上有兩杯溫水，杯子也是粉色的，杯沿上有兩個貓耳朵，杯柄是彎曲成3形的貓尾巴。陳柔還是高大胖壯的樣子，臉圓圓的，永遠都是笑嘻嘻懶洋洋的，一點看不出幾天前才出院。
“小鶴，你好你好。”
“你好，陳柔，輔導員讓我來看你，順便帶來同學和老師的問候，祝你身體健康。”
“謝謝謝謝。”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鶴拉開桌邊的貓爪椅子，慢慢坐在了粉色肉墊上。
“你要退學了。”
“是啊。”
“為什麼？”
“我身體不好，腸胃的毛病一直不斷，決定回家休養。”
“可是，你可以休學，或者病假，或者……為什麼一定要退學呢？這樣你就拿不到學位證書了啊！”
“是啊，拿不到就算了唄。上大學，只是一種人生經歷罷了，體驗過了就行。”
鶴目瞪口呆，但是不知道怎麼反駁語氣非常溫和的陳柔。
“你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嗎……我是說……我們其他人都覺得文憑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大家的前18年人生都是為了這張大學文憑而活，好多人為了高考把身體都搞壞了，年紀輕輕慢性病一堆，我們都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不是嗎？或者……你還會去其他學校唸書嗎？”
“不，我暫時不再考慮唸書了。先回溫州，養好身體，也許之後做點小買賣，誰知道呢。”
“你是真的不在乎嗎？內心真的毫無波瀾嗎？”鶴不服氣，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這種人，馬上到手的文憑說不要就不要了。這個世界，連文憑都沒有該怎麼走下去喲！
“我知道很重要啊，我也覺得好好唸書很重要。但是放棄校園生活也是一種選擇啊。”陳柔不慌不忙地用0.5倍速表達著自己的看法。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將來要過怎樣的生活呢？”
“不知道。”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陳柔小口小口地抿著溫水，鶴則僵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現在不能吃冰冷的或者太甜的，我點兩份草莓冰沙，你幫我吃一份怎麼樣？”
“好的，沒問題。我幫你吃冰沙，你給我講講你家裡的小貓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