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靜中徐徐前行,58年暑假的一天,尚蕙帶女兒去看爹孃。中午,忽然下起大雨,風夾著雨,樹木在風雨中搖晃,天色大暗,如夜晚一樣。半個多小時候過後,天放晴,天空如被洗過,道路被沖洗得乾乾淨淨。空氣中蒸騰著溫馨、溫暖的氣息。尚蕙走出房屋,站在院子裡,呼吸著雨後的氣息。青青跑過來,“媽媽,我要到學校去。”
“放假你去學校做什麼?”
“我們班級種的向日葵,剛才的大風大雨,能不能把他們颳倒啊,我要去看看。”
尚蕙看看身邊的女兒,還不到七週歲,已經有集體觀念,班級種的向日葵,她知道關心班級。“好啊,你去吧,媽媽在姥姥家等你。”
“好。”青青歡快地答應一聲,穿上粉紅色水鞋,跑出門去。尚蕙心說,班級最小的女孩關心集體,明天會被老師表揚的。青青是不是想讓老師表揚呢,很多學生做一些事情,目的只是為獲得表揚。表揚,是孩子們最嚮往最喜歡得到的榮譽。
快吃中午飯的時候,青青才回來。衣服上、水鞋都濺上斑斑泥點。她一進門,就對著尚蕙嚷嚷,“媽媽,去好幾個人呢,我們班長也去了。”
“哦。”
她很認真地看著尚蕙,“媽媽,我覺得班長很了不起。”
“為什麼了不起?”
“我們三班種一塊向日葵,二班也種一塊向日葵。原來,他們班的向日葵長得比我們班向日葵高。班長還嫉妒他們長得好呢,說不知道用什麼肥料,問他們班長,也不告訴我們。你猜今天怎麼樣?”
“怎麼樣?”
“二班學生家住得遠,沒有來。我們班住的近,去好幾個人。大家一看,嘿,我們班向日葵長得矮,都沒倒,他們班向日葵長得高,被風吹倒在地上。大家說二班不能和我們比了,他們的向日葵被風吹到,不能和我們比了。你猜怎麼樣?”青青說話又快又急。
尚蕙笑起來,“你像說繞口令的說向日葵,媽媽猜不出來。”
“真沒想到啊,我們班長說如果不扶起來,二班的向日葵就站不起來了,她領我們給二班倒下的向日葵全都扶起來。是不是很了不起。”
尚蕙點頭,“了不起,這是集體主義協作精神,很了不起!”
青青點頭,“我也覺得了不起,我就沒想到要幫助二班扶向日葵。”
尚蕙安慰她,“你還小嘛,再說,你不是班幹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想不到也正常。”
“我應該向班長學習嗎?”
“應該。”
這件事在尚蕙腦海中轉著,她覺得可以寫一篇不錯的散文。晚上,在燈光下,她提筆寫下標題《向日葵笑了》,不大一會兒功夫,一篇散文寫好,檢查一遍,稍微做一下修改,又用稿紙抄一遍。信封貼上中國少年報特約通訊員專用郵票,放到包裡。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路過郵電局,她把信封投進郵筒。尚蕙已經習慣看媽媽往郵筒裡送信,“媽媽,你又投稿嗎?”
“是啊,這次寫的是你們班長幫助別的班級扶向日葵的事情呢。”
“真的呀!太好了!”她拍手跳起來,尚蕙心中感嘆,“這個女兒,心中有多少情懷要表達,總是快快樂樂、蹦蹦跳跳。好好培養,女兒會有大好的前途。”
不久,《向日葵笑了》,在中國少年報刊登。再後來,這篇散文被收入小學語文教材。尚蕙沒想到的是,那竟然是她寄出的最後一篇自己的文稿。
劫難終於還是不期而至。那天特別熱。過了七點,章一鳴還沒回家。尚蕙讓女兒先吃飯,然後睡覺。青青嫌熱,不肯進拉門睡覺。尚蕙說你要不睡覺,我在這批作文等你爸爸,你坐在旁邊看書,不準說話。“好哦,好哦,我保證不說話。”
尚蕙看女兒一眼,讓她不睡覺讀書,就高興成這樣。真是樂天派。不像自己,小時候就像受氣包。
她開始批學生作文,做六年級班主任,教兩個班級語文,批改作文成為最大的工作量。上午上課,下午備課,幾乎沒有時間批改作文,只好拿回家批。幾乎每天晚上,尚蕙都要在燈光下批改一摞作文。這已經成她的工作習慣。一進入批改作文,她就進入到學生所描寫的世界中。她一本一本的批改著,忽然聽到旁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青青已經躺在她的床上睡著,旁邊放著她讀的書,《趙一曼》。她把女兒抱進拉門裡,看看錶,九點半,不由擔心起來,開什麼會,這麼晚還沒開完。她穿上衣服下樓梯,想去迎迎丈夫。
尚蕙摸索著慢慢走下樓梯,看看錶,快十點,一鳴為什麼還沒回家。學校一般不會這麼時候不下班。回八一路看兒子?那早晨也應該說一聲啊,難道學校有什麼事情,心中有一絲不詳的預感。她甩甩頭,打消這個念頭,不可能,反右已經結束,不會緊跟著又發動一場運動。
從樓梯上下來,一樓過道里從大門外透進來路燈微弱的光亮。她走出只有門框沒有門的大門,來到街上,朝天津街方向看去。一鳴上班乘有軌電車,在青泥窪橋下車走回來,從天津街拐過來再到保安街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雖然是夏夜,海風讓這個城市的夏夜涼爽而愜意。尚蕙吸吸清新的空氣,剛才有些昏沉沉的大腦頓時清醒不少,她慢慢朝天津街方向走去。忽然,她發現天津街與保安街交叉口的路燈下坐著一個人,是丈夫。張一鳴坐在電線杆子下,好像怕冷似的,雙腿併攏、雙臂緊緊抱在胸前,頭抵在胸前。整個人蜷縮成一個球狀。尚蕙大腦轟的一下,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章一鳴從來沒有這樣恐懼的動作,什麼事情把丈夫嚇成這個樣子。她急忙走過去,張一鳴好像沒有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雖然尚蕙的腳步並不重,但在寂靜的夜裡,還是那麼清晰。章一鳴沒有抬頭,依然緊縮成一團。尚蕙走過去,蹲下,輕輕拍拍章一鳴的肩膀,“一鳴,你怎麼了?”
章一鳴好像沒有感覺,依然一動不動。“一鳴,是我。”
一鳴沒有抬頭,尚蕙感覺到一鳴的全身在抖,從輕微的抖動到劇烈的抖動,胸腔裡壓抑的氣流在往外衝,變成壓抑的哽咽。
尚蕙知道出事了,卻想不出是什麼事情讓丈夫如此情緒激烈。她只好等待,她用自己的雙臂環抱住丈夫的雙肩,溫柔地拍著他,讓他平靜下來。不知道過多久,一鳴才抬起頭來,尚蕙驚愕地望著丈夫,雙眼發紅,眼珠呆滯。“一鳴,你怎麼了,你說呀!”
許久,許久,張一鳴吐出幾個字,“完了,全完了!”
她不想追問,只想讓丈夫安靜下來,慢慢說出來。想起炎熱的房間、熟睡的女兒,還不如就和丈夫坐在這靜靜的夏夜裡。她輕輕拍打著丈夫的後背、肩膀,平息著一鳴的情緒。不知道過多久,一鳴終於說出緣由,自己被判為歷史反革命,降職兩級,開除教師隊伍,暫時保留公職。
尚蕙覺得自己的思維窒息了,“為什麼?肅反不是結束了嗎?”
一鳴點頭,說出另外一番理由:55年到56年全國的肅反運動有177萬人被打成反革命。這次是擴大肅反成果,把上次沒揪出來的人給揪出來。自己當年跟天津的崔浩熊在一起從事民社黨的活動,就是準備參加國民黨政府,這次被擴大進反革命範圍,戴歷史反革命帽子。
尚蕙按住自己的心臟,“我也參加了呀!”
“你只有幾天,應該沒事。我聽公安局宣佈的人說,這是大連這次肅反擴大化揪出來的最後一批。”
尚蕙緊緊摟住一鳴,“別害怕,怎麼也要活下去,還有我,還有我啊!”
章一鳴忽然就趴在尚蕙懷裡哭起來,嗚嗚地哭著,上氣不接下氣,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用眼淚宣洩著壓抑的情緒。
已經深夜,倆人攙扶著站起來,朝家的方向走。一鳴已經沒有支撐身體的力量,尚蕙攙扶著他,才勉強挺著慢慢向前走。走到樓下,樓道里一如既往地黑暗,尚蕙讓一鳴在先,倆人慢慢上樓,尚蕙在心裡對自己說,再難,也要走下去,還有青青,還有章砥,還有丈夫,我可不能倒下去,我要撐起這個家。
她挺直腰,堅定地一步一步踏梯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