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奈的大屠殺
(接第四章)那個時候,知青的生活,能夠像冷水河兩岸這樣還算不錯的,簡直是鳳毛麟角。大部分同學處境相當困難。那年我們去寶雞北山裡一個廟溝生產隊看望同班的同學。
中午,我們從寶雞市虢鎮出發,翻山越嶺,過溝攀崖,下午五點多才到離公路最近的知青住地。山裡的天,黑的比較早,已經看不清對面崖上的樹木了。我們又累又餓,滿心盼望著能咥(陝西方言,音 die,吃的意思。)上一碗熱騰騰撈麵。誰知,我們的同學,沒有一點做飯接待的意思。一個個坐在炕上,低頭不語。我有點生氣:“真不夠意思,好歹也弄點東西,打發打發我們呀!”這時一個女同學哭了:“這裡農民都沒吃的了,隊上給我們弄的一點紅薯,今天中午,我們一個人才攤了半拉。實在是對不起呀。”我們感到深深的傷感和無奈。好在我們包裡還有剩下的幾個幹饃,全部留給了他們。
我們繼續前進,不相信同學們都是這麼狼狽。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村子。說是村子,其實也就是山頭上幾個窯洞,外面圈了幾個小院。由於彼此不熟悉,所以不好打擾人家。只是問了一下我班同學那裡怎麼走。這個同學倒還熱情:“不遠了,你看對面那大棗樹下就是。”隨他手指看去,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看見。那同學衝著對面大聲喊了起來:“喂!七隊的,你們同學來了!”梢過片刻,對面傳來我熟悉的聲音:“誰呀?”我立刻喊著報上了名號。我同學高興的喊著:“你們咋來了?快過來,快過來。”看著黑乎乎的前面,我們難住了。這時候,溝這邊的同學,熱情的說:“沒事,我送你們過去吧,反正我也閒著,來回也就一個多小時的事情。”什麼?一個多小時?不是就在對面嗎?那同學哈哈地笑了。他在前面帶路,我們小心翼翼的沿著羊腸小道,互相扶持著下山崖,攀陡坡,等到地方,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反正我已經累得人仰馬翻了。我班同學這裡也沒有糧食了,好歹還有一些紅薯,我們也最多吃了個半飽。
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他們居住的窯洞,就在半山腰上,門前很近的地方,就是懸崖,崖邊就是我們昨天過來的羊腸小道。那溝很深,伸頭往下看,還有點眩暈。我衝著對面山上昨晚送我們過溝的同學喊了一嗓子:“謝謝你啦!夥計。”在對面看見他清晰的笑臉和搖擺的手臂:“自己人,不謝!”
這裡是渭北高原,說山不是山,說原不平坦,冬天,光禿禿的,難得看見一片綠色。除過糧食緊缺以外,更要命的是缺水,山上沒有水源,全靠溝底一眼山泉。生產隊的一頭毛驢,業餘供各家取水。我們同班的一個同學,後來當了警察。那天,我和“閆警官”說下溝給挑些水來。兩隻水桶最多像現在買5L食用油桶那麼大。泉水很小,用木瓢一點一點的舀到桶裡,爬著小道上山。那路極窄,也就不到兩尺,坡度足足四五十度。扁擔直著挑,前後高度差距太大,不好平衡。橫著挑,一邊是崖壁,沒有空間,可謂艱難之極。別說我了,體壯如牛的“閆警官”也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路潑灑,那倆桶剩水也就一半了。
同學們的糧食已經沒有了,紅薯也所剩無幾。從到這裡,他們至今還沒有看到過一星半點兒的豬肉,我簡直不知道他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中午時分,我們幾個在山坡邊上瞎諞,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隻挺大的白狗在抬著一條後腿撒尿。我們眼前一亮,做出了一個決定,今天就吃了它!
大屠殺是在溝底進行的。我們用來時口袋還剩的零食,把白狗引到溝底,發動兩個生產隊的七八個男同學一起動手。誰也沒有殺過狗,不知道怎麼下手。我們用繩子綁住狗的四條腿,像當年秦惠文王處死商鞅那樣,四面拉開,使狗不能走動。一個同學用小刀割開了狗的脖子,血一下子滲了出來。狗掙扎著,似乎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發出了垂死前嗚咽的哭聲。兩隻眼睛淌著悲哀的淚水。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同情,憐憫,自責一擁而上。我說“快算了,快算了!”可是,我的意見很快被否決了。屠殺繼續進行著,幾個同學搬起偌大的石頭,砸向狗頭。一下,兩下,三下,狗終於承受不了這巨大的打擊,撒手狗寰而去。我們剝掉了狗皮,挖了一個坑埋了起來。狗肉分成兩塊,分別拿了回去。
我住在好朋友虎陸,鄰居發小麗珍和學校對門同學舒靜的隊上。男女生各住一個窯洞,鍋灶在男生這邊。晚上九點,女生還是呆在男生的窯洞,不肯過去睡覺。大鍋在突突的響,狗肉的香味噴鼻而來,同學們的睡意早已雲消霧散。大家動手,燒火的燒火,砸蒜的砸蒜,像過年一樣熱鬧。不一會,狗肉蘸蒜泥就正式上炕了(陝西農村習慣在炕上的小桌上吃飯)。肉飽湯足(那時沒酒),睡意襲人,大家又去夢境裡繼續享受那無窮的回味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還在餘夢未盡的時候,響起了咣咣的敲門聲,開啟窯門一看,一位頭上纏著毛巾,身穿破舊棉襖的老者走了進來:“娃們,你們咋把我家的狗給殺了吃了?唉,吃就吃了吧,把狗皮還給我吧。”我尷尬的說:“大叔,對不起,這兒還有些肉呢,你也吃些吧。”“娃呀,養了幾年的狗了,我咋吃得下呢?”我頓時好像自己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內疚萬分。唉,要不是同學們肚子餓的難受,誰會做這個孽呢?!
在這北山裡邊,還發生過這麼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比我們年齡小點的一個女同學,在山上的坡地裡幹活時不幸被野蜂蜇傷,回來後發起高燒,頭疼不止,顏面腫起,隨之進入昏迷狀態。村裡的赤腳醫生,只接受過三個月的簡單培訓,實在沒有辦法診斷和搶救。無奈,八九個一起插隊男女同學,卸下門板,拿上木槓,抬著女同學奔向縣城。
那裡距離縣城八十多里,一路高山,多為羊腸小道。剛好天氣驟變,上有刺骨風雨,下有泥濘滑路。剛走不久,天已漆黑。同學們高一腳,低一腳,全身溼透,寒冷刺骨。有路則抬,無路則揹,互相替換,辛苦萬分。好不容易跑到大路,女同學已經鼻息奄奄。趕緊送到最近的一個小鎮醫院,已經沒有了生命指證。
女同學死後,引起公社高度重視。對一個偏僻農村來說,死了一個省城來的學生,向上級如何交待?對那麼多知青如何安撫?於是決定由生產隊打造棺木,劃撥墳地,召開追悼大會。遺體入殮後,運回隊上那天,又逢傾盆大雨。棺木沉重,雨大道滑,坡陡路遠,“之”字型急拐的山坡,難度可想而知。
幾十年後,一群已經年過六旬的當年知青。回到了生活過的山溝。這裡的鄉親已經移居山下。遺棄的窯洞門窗已經破爛,密密麻麻的蛛網,證明這裡已經久無人煙。窯門外長滿荒草,當年下溝取水的山路,已經看不到痕跡。我們殺狗的山溝,也被林木覆蓋,那小小的泉水,失去了蹤影,一派原始的景象。簡直不敢相信這裡就是我們曾經“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同學們來到那女同學的墓地,發現墳頭已經消失,確切位置已經不很清晰。同學們面對大山,默默的祈禱:我們可愛的小妹:你的遺骨是不是化為細細的沃土,完全融入到我們生活過的大地?你的靈魂也許已經昇天,住進上帝耶和華那金碧輝煌的殿堂;也許你在西天已經化為佛祖釋迦摩尼身邊的菩薩;也許你在天境和仙姑一起遊戲。不管你在哪裡。你永遠都在我們的心裡,我們忘記不了那瓢潑大雨的山路,忘記不了漂亮溫柔的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