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武漢、南京的某些過往,就是安慶的現在。
文 圖 | 趙景宜
在盛夏到來之前,我第一次來到安慶,呆了一週。如同往常一樣,旅行的尾聲我總會感到乏味。而當我離開,卻發現自己有些喜歡上這裡了,希望能馬上再回去。新鮮和乏味,像是兩個捉迷藏的小朋友,在旅途中隨時出現。
從武漢到安慶沒有直達的火車,我坐上大巴,它緩慢行駛,公路沿著長江前行,或一度遠離,路程六小時。鄂州、黃石、武穴、黃梅、宿松、太湖縣........大巴頻繁地停靠在高速公路服務站,一些乘客茫然下車,售票員語氣輕快。
車內冷氣充足,但我還是明顯地感到了夏天的到來。隔著窗戶,從午後到入夜,我看到高速公路、縣道外的村莊、小鎮的風景……久居都市,我想到了異鄉。車到終點站時是晚上九點多,周圍的人很少,騎著電動車問你要不要住宿的當地人,顯得很安閒。他的詢問只是一種例行工作,不像有某種迫切的生存壓力,“要住店嗎?”
一輛黑色轎車,這時從我眼前快速駛過。年輕的司機留著平頭,精瘦的上身裸露著。這讓我想起2000年的武漢:在夏夜的街頭,男人們打著赤膊,肩上或手上並沒有襯衣,他只是剛從悶熱的家中出來,去一個不遠的地方。人們不會招惹這種人,尤其是那些身上有著明顯疤痕的。裸露的上身散發著年輕的荷爾蒙,也代表他就住在附近,哥們兒也離這不遠。那時的武漢街頭能見到不少小型鬥毆,幾個人圍攻倒地求饒的可憐人,常要見血。路邊有廢棄的針管,吸食毒品的大多是國企工人的二代,或者“去江灘酒吧”、剛“下海”開商鋪的年輕人。非法的大小賭場,藏在城中村的民房裡,有的乾脆擺在露天街角。我不止一次從樓下看到,幾個警察慢悠悠地跑來,擺著雙臂,最後旋翻桌子,而賭客們卻早已從另一個出口逃走。像是一場預謀和表演。
這些事情好像發生在昨天。
安慶卻很安靜,連路人也不多,體會不到什麼躁動。出乎意料的是,這裡比我想象中的大很多,老城區的街區似乎比武昌還要大。馬路都不寬,連線著許多地圖上都沒顯示名字的有深有淺、曲直不一的巷弄,地勢也起起伏伏——往江面走、往上走、往下走,有一種步入城市迷宮的感覺。
安慶像是停留在1990年代或者更遠的歷史中。不遠的街區有1860年代太平天國的英王府、民國時期陳獨秀與高君曼住的民國洋樓、建於明成化五年的南關清真寺……大多數老建築已經拆掉,換成南方城市常有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居民單元樓。我住在人民路步行街的中心、勸業場的錦江之星。這個“老派”的商務酒店建於2007年,很多人在點評中留言“其設施老舊”,但樓高十幾層,算是附近很少見的高層建築。而安慶老城區,則如棋盤一般,尺度佷大。
這種反差讓我迷惑,我在安慶的旅行也由此開始。
油炸、餛飩與“水雞兒”
安慶人喜歡吃牛肉拉麵。這大概和大南門回族社群有關,明清時,大量回族人遷徙到安徽。位於玉琳路布市的金回回牛肉麵館,很受當地人讚譽。它在巷子內,但店外擺了好幾張桌子,從清晨六點,一直賣到晚上八點半。我點了一碗紅燒牛肉麵,店家聽出我的外地口音,好心提醒道:“不來一碗牛胸骨面嗎?這是招牌。”
夜深時,馬路上談不上熱鬧,也並不冷清,飲食店還在營業,很多在凌晨兩點才關門。除了龍蝦店、炒麵攤子,最多的還是油炸店。這是近二十年很流行的小吃,冷櫃裡的食物和冷鍋串串類似,能找到當地豆製品、乾魚等食物。選好了放鐵盤內,老闆統統扔進油鍋裡炸,再淋上帶有白砂糖的辣醬。我很熟悉“安慶油炸”,武漢管它叫“炸炸”。這種小吃最先在武漢鋼鐵廠所在的青山區出現,也在那一帶流行。一般認為,工人集中的區域,更容易“發明”油重、味鹹的吃食,比如瀋陽的雞架。
安慶在清代咸豐年間就有了近代軍械所,建造了我國第一臺機動船,很多近代工業在此興起。但這都是歷史,過去的體力勞動者多為碼頭工人、批發市場和商鋪的個體戶、夥計們。最有名的安慶餛飩,就和碼頭有關。據說這種皮薄、個小的餛飩,興起於清朝光緒年間。小販們挑著板凳,活躍在小南門一帶,這裡挨著長江。今天的小南門,在沿江中路上,靠著七號碼頭。每天只有幾班開往長江另一邊大渡口鎮的汽渡,不再有繁忙景象。
公平地說,比起長沙、重慶、南京等地,安慶的街頭小吃並不豐富。但日落時分,我喜歡在路上散步,看當地人在餐廳外沿街擺桌吃飯,他們交談很自在。有的拖家帶口,也有剛戀愛的情侶,或幾個朋友結伴。他們好像很久沒在家吃飯了,更享受這種在馬路上消磨的時光。
若要用上海話形容安慶人的個性,可能會是“不響”。安慶人不太會和陌生人聊天,尤其是馬路上的搭訕,但他們又不算冷漠。走近店內,店主一般不主動招呼,你有問題要問,可能得等一會兒才有人應聲,店主們像是沉浸在自我的事務中。我進到一家熱鬧的小餐館,問能否一個人就餐,老闆想了想說,“對不起,我們太忙了。”。
當地的餐飲業很活躍,但似乎主要面向本地的街坊。幾乎所有飯店,都採取大排檔的形式,沒有選單,看食材點“菜”,這在其他城市很少見。如果你初次來這裡,除了需要事前詢問菜的價格,還得對著冰櫃裡的豬排骨、肥腸、時蔬、各種河鮮,想象出它的成品,並思考要選的口味。
街坊們就不一樣了,他們心中有自己心儀的餐館,大多是夫妻店,也知曉廚師擅長的風格、招牌菜。坐進店內,不需要看冰櫃,直接點菜。如果需要的食材沒有,而店主又不忙,他會直接去菜市場的檔口購買,現殺現做。
“安慶人有很強的城堡意識,過去有排斥鄉下人的情緒,不怎麼想和周邊縣城的人來往。” 在咖啡店,我見到了汪軍。他研究了十幾年的安慶曆史,著有《記憶場》、《皖江文化與近世中國》等書。對於我的疑問,他想了想,繼續說道:“安慶就像是一個文化孤島,非常封閉,但也非常精緻。”
“來了安慶,你是不是覺得有些熟悉?” 汪軍問我。
“是的,走在馬路上,有一些司門口的感覺。”
1980年代,在經濟、地理上有些邊緣的安慶,一度隨著長江航運和小商品交易市場而興起。但在工業社會,水運註定日漸邊緣化。追趕了十多年後,安慶最終還是沉寂下來。
“武漢人、重慶人,包括南京等下江人,來了安慶後,總說有些似曾相識。” 汪軍說起這些時,語帶惋惜。他認為,抗戰勝利後,安徽省會遷往合肥,安慶就幾乎沒有繼續擴張了。“正是因為它發展得很慢,儲存的東西和記憶也更久,還留有晚進的碼頭城市的感覺。重慶、南京、武漢,早就日新月異。他們的某些過往,就是安慶的現在。”
在安慶沿江的街區,常能看到文革遺留的痕跡,例如印有“毛澤東萬歲”的老水塔,附近的建設路還開有“除四害經銷處”,只是麻雀不在其中。在我的感覺中,這裡更多還是市場經濟初期的味道,不少居民樓要走“回形樓梯”到家中,因為前兩層開了商鋪。1988年,安慶還重建了樅陽門,把它作為了小商品交易市場,現在看來這裡也顯得老舊。
城西的大王廟街,過去在城門外,是靠水運的興起而形成的熱鬧街區。清末之後,一度繁忙的長江內河航運、漁業取代了漕運的位置,街市的熱鬧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初。今天,大王廟街已經整體騰退,不再有人居住,不遠處有巨大的石化廠,很顯眼。
離開大王廟後,我走進“城門”,在大觀亭街散步。大大小小的店鋪延伸到馬路邊,加上席地而坐的攤販,這裡成了露天的馬路菜市場。調料品、活雞、鵪鶉,藕帶等當季食材,甚至還能看到裝在網袋裡,蹦蹦跳跳的青蛙,安慶人管它叫“水雞兒”。武漢人習慣叫“蝌媽”。2000年後,想吃的人要專門去找熟悉的餐館,“水雞兒”後來慢慢消失於武漢菜市場。
大排檔飯館
安慶的路邊小飯館
太平天國與郁達夫
很少人會想到,安徽省的名字,取自安慶、徽州兩府。1667年,江南省分為江蘇省、安徽省,安慶成為省城,一直到抗日戰爭。
安慶築城在南宋,到了明朝開始繁榮起來。朱棣將首都從南京遷往北京後,運河上的漕運成為經濟的重脈。安慶地處長江與皖河的交匯處,內河上游的懷寧縣、潛山縣、太湖縣,將大量米、絲布、銀兩先運到安慶,在走長江水路到揚州,最後透過大運河抵達通州。漕運的興盛,帶動了水路,也富裕了沿途的渡口城市。
談到安慶的衰落,汪軍認為有兩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長達十多年的太平天國運動,以及1938年6月12日日軍在大王廟的登陸。隨著安慶的淪陷,省城最終遷往合肥。這一變化導致安慶從中心到邊緣,淪為長江沿岸的地方城市。
1851年,洪秀全、楊秀清等人從廣西金田村發動武裝起義,兩年後定都南京。此後,太平天國率千餘艘戰船,從長江出發,攻下安慶、九江、武昌等地。數十年內,清軍與太平天國在安徽南部和江蘇等地展開密集的拉鋸戰。曾國藩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和太平天國一樣,清軍也有多次屠城的記錄。
“過去安慶府和徽州府,包括桐城縣,科舉中考取舉人、進士的人數在全省遙遙領先。在太平天國之前,安慶府的人口已經達到600萬,比現在的人還多。但十多年後,安慶只剩一百多萬人了。同皖南其他地方相比,安慶留下的人還算多的。徽州、廣德、寧國,都沒剩什麼人了。在晚清以前,宣城人都是講吳語的,後來方言就變成了江淮官話。”
“日本人把安慶變成了軍事基地,拆了很多老房子,對城市文脈的破壞力遠大於太平天國。解放後,省會正式選在了合肥,過去皖北是很落後的地方,得舉全省之力去建設。安慶的工廠、大學、商業人才就這樣流失了,全部都搞空了。“
“(省會)最後走掉了,並不是地理區位的原因。” 汪軍認為,比起合肥等地,安慶有更好的城市基礎。最後選擇了合肥,更像是一種偶然的決定。“省會換來換去的地方,包括河北省、廣西,最後經濟都沒搞好。”
但也有一種聲音認為,安慶在地緣上弱勢,失去省會是必然的。安徽在建省100多年內,主管財政的布政使一直在南京辦公。很大原因在於,安慶到皖北要穿過山嶺,走水路,要先抵達南京,才能從支流進入。一直以來,南京比安慶能更快地到達安徽大多數地方。1911年,天津開往南京的鐵路建成,斜穿了半個安徽。1930年,安徽再添兩條鐵路,途徑合肥、蕪湖。它們剛好避開了省城安慶,也埋下了安慶落寞的伏筆。
每天起床後,汪軍會在電腦上看《皖報》,在文獻資料庫中搜索“安慶”,他想要在歷史的縫隙中找到一些細節。1934年,《皖報》在安慶出版,因為抗日戰爭,報社也一度流亡,辦公地到過六安、金寨、合肥等,1949年4月停刊。“民國時的報紙很有意思,同一版面,會刊登新人結婚的廣告,也可能有兇殺案之類的重大社會新聞。”
在研究安慶曆史外,汪軍也是一名小說家,他的中篇小說《歸羊》,試圖回到郁達夫筆下的安慶。1922年,郁達夫來到安慶時,已出版了轟動一時的小說集《沉淪》。那時他很年輕,剛開始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教授英文。郁達夫寫過三篇以安慶為背景的小說:《茫茫夜》、《秋柳》、《迷羊》。當年的安慶,街巷、妓院、戲樓、茶館,在虛構或真實的情感故事中展開。
“在日本,他過得很辛苦,也沒多少錢,一些慾望得不到滿足。看他的小說也知道,很壓抑、苦悶,還被歧視。日本回來後,從上海乘船到安慶,郁達夫剛二十五歲。當了大學老師,很受尊重,薪水也很高。他可能會感到,人生再過一個比較美好的時光。”
1929年,郁達夫最後一次來安慶工作,擔任省立安徽大學的中文系教授。汪軍寫的小說《歸羊》以這一次郁達夫的創作與遊歷作為背景。
“於質夫乘坐江安輪溯江而上,兩天兩夜抵達A城招商局碼頭。岸上人聲喧鬧,他沒怎麼停留,從大南門進城。進入城門後,他拾級而上,到了登雲坡頂端,經過藥王廟、城隍廟,穿過四牌樓、三牌樓,這時A城最繁華的地段,也是他熟悉的地方。”
那也是安慶的黃金歲月,水運帶來的繁華在1930年代達到頂峰。當年,大量的貨品和人透過長江,進入到中國腹地,城市被碼頭所擴大。汪軍又惋惜地表示,“1938年之後,(安慶)持續的衰落,再沒有恢復起來。”
“直到現在,安慶人對長江有著很深的回憶。我們年輕的時候,對安徽的其他城市不感興趣,只對長江流域的城市感興趣,上游是九江、武漢,下游能去到南京、上海。” 生於1970年代的汪軍,小時候就和父母坐過船去過上海,但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安慶人還是最崇拜上海,當時人們結婚,要專門做船去上海的王開照相館,拍婚紗照。”
在成年後,他常搭輪船離開安慶。“我們很習慣坐船了。如果要去廣州,要先搭船去武漢,再轉火車。去北京的話,就搭船到南京。出門要靠船,這邊的火車不太發達。”
一直到1995年,安慶才有了火車站,而這時,水運的繁華時代早已結束。
大王廟街
大南門附近的長江邊
懷寧:陳獨秀與海子
6月5日中午,我在沒有光線的酒店房間中醒來。明天就要離開了,我不想去什麼地方逛,猶豫著下午就呆在附近的咖啡店,還是坐很長的跨城公交,去海子的故居。這個時間出發,很可能趕不上回程的公交車。
從火車站去海子的村莊,大約三十多公里,可以做快1線,沿途經過38個站,一小時後到達。上了公交車,半天沒刷上卡,司機提醒我要換成懷寧縣的電子卡。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酒店樓下發生了無差別殺人案。
懷寧縣屬於安慶市,建縣的歷史能追溯到1600年。二十世紀初,鄧稼先、陳獨秀在這裡出生。六歲時,喪父的陳獨秀跟隨祖父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四書》、《五經》,後跟隨中過秀才的兄長讀書,一直到十七歲,但他很厭煩八股文。
1896年,甲午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年,陳獨秀為了敷衍母親,參加了縣考。最後的院試,考題出自孟子的《寡人之於國也》的“魚鱉不可勝食也,材木不可勝用”。陳獨秀感到無聊,惡作劇般的使用《康熙字典》中所習的冷僻字與典故,寫了篇文章。以此,他考中了秀才,拿到了第一名。
第二年,陳獨秀和大哥等人初次出門,坐船去南京參加江南鄉試,考中者能中舉人。雖然落榜,但他在南京讀到《時務報》,梁啟超讓他很受震撼,日後也開始和安慶府的維新人士保持著聯絡。第一次出遠門,陳獨秀如此寫下他的見聞:
一到南京,看見儀鳳門那樣高大的城門,真是鄉下佬上街,大開眼界。往日以為可以驕傲的省城——周圍九里十三步的安慶城,此時在我的腦中陡然變成一個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驢子背上,一路幻想著,南京城內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華美麗,又幻想著上海的城門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為曾聽人說上海比南京還要熱鬧多少倍。進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幾條大街道之平闊,誠然比起安慶來在天上,然而房、屋卻和安慶一樣的矮小破爛,城北一帶的荒涼,也和安慶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只是一個“大”。
如果說安慶留給人的印象是90年代的碼頭城市,那麼,懷寧縣更像是80年代的小鎮。新安路13號的懷寧種子公司,開了三十來年,三層樓建築的看起來老舊,外立面都有些破碎。門店內擺有安徽產、山東產的蔬果種子,還有本地的蘿蔔菜、辣椒種子,時不時有著村民騎著電動車來光顧。
往西走是第二農貿市場,這裡能買到黃山的茶、拖鞋、電風扇、竹編的扇與草帽等百貨,街上的乾貨很豐富、內陸特色,一排大小、粗細不一的乾魚、蝦。一整張燻豬臉更為顯眼,買下來只需六十多元,現在豬肉便宜了。周圍的民宅大多是臨街的獨門獨戶,夏天時他們常會開啟門消暑,不在乎路人會看到客廳。我猜想懷寧人重感情,也很思舊。人們在屋裡閒坐,或打麻將、圍在一起吃飯,牆上大多掛著毛澤東畫像,或者親人的遺像。
我叫了一輛網約車,去海子的村莊,約五公里,離縣城很近。在車上就能看到建在省道旁的查式祠堂。海子出生的查灣村,約有1700多人。據說查姓是齊國的一個封姓,現在分佈在全國各地,約有68萬人,但大多數在安徽、江蘇生活。
在入口,除了顯眼的村部建築,一切靜悄悄的,沒見到“海子故居”之類的招牌。稍往裡走,我看到了海子的雕像,地上有參觀者帶來的一盆鮮花。海子紀念館裡展示了海子兒童、少年時代在懷寧、青年時在北京的物件。還有從家中帶去大學的棉被、教書時買的淡黃色夾克衣。
館員是海子的弟媳婦,她就住在村子裡。她告訴我,海子的三個弟弟,一個在縣城工作,另外兩個弟弟過去在西安、北京打工。2017年,縣政府出資的紀念館建成後,他們搬回了老家。“我沒有見過海子,過去讀過他的詩,在懷寧只要念過書的,幾乎都會讀海子。”
海子故居是一個三開間的徽式民房,現在只有海子的母親住在那,父親在數年前去世了。海子的父親查正全是個裁縫,對兒女很嚴厲,他一直對海子的死很自責。1989年2月,在家中過春節的海子,提出想辭掉政法大學的教職,去海南辦報紙。父親堅決地否定並訓斥了他,大發脾氣。當地媒體《新安晚報》曾採訪過查正全。查正全說,“他喜歡到報社工作,當時我覺得不如當大學老師,狠狠地罵了他一頓。現在想想不如讓他去,也許他現在還活著。”
實際上,沒有人知道海子為什麼會死,這也不需要去追問。人們可惜的是,他生前默默無聞,死後才獲得了名聲。他很年輕,對於一個書寫者來說,職業生涯也許才剛開始。
海子的母親操採菊,很高興見到來訪者。她時不時問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點西瓜?當她知道,我平日也會寫些隨筆時,便問我多少歲了。我答道26歲。她微笑地看著我,沒有再說什麼。在兒子去世後,操採菊開始閱讀海子的詩。一度不顧家人反對,呆在海子的墓地上讀。這些年,她也常參加紀念海子的活動,2019年,她去過德令哈。剛上臺讀詩,就出現了高原反應,組織者趕快把她送往西寧。
“媽媽又坐在家鄉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隻凳子彷彿是我積雪的屋頂……”
這是操採菊最喜歡的一首詩。我不由想到,海子去世至今的時間,已超過了他活著的時間,而他的父母一直在某種回憶中。我問到海子的弟媳,“每年這麼多人來參觀,會不會讓海子的父母更傷心?”
“難免會這樣。” 她想了想,繼續說,“有人專門來這,對於家人來說也是一種驕傲。”
傍晚時,我在海子故居的書房,獨自呆了很久。他的家人借了一支筆給我,用來抄寫感興趣的書目。海子沒有用過這間書房。1989年,北京寄來了26箱書到縣城,海子父親找車拖了回來。此後家中出現過不速之客,稱是海子的朋友,想寫本海子的書,住在了家中。在兩個老人種地時,這些藏書被偷偷拿走,從高河郵局中寄走。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加上蟲蛀鼠咬,書籍損壞很多,藏書目前僅有700餘冊。瀏覽這些書櫃,能看出海子對黑格爾、歌德很感興趣。他的閱讀很廣泛,包括不少工具書。在文學作品中,小說更多,而不是詩歌。
我試著去找郁達夫,但沒有收穫。大多是從莎士比亞到托爾斯泰、勞倫斯、哈代、亨利·詹姆斯這樣的經典文學。印象很深的是,唯一的一本三島由紀夫著作,不是《金閣寺》、《天人五衰》,而是《愛的飢渴》。我驚訝的是,他也讀過法國新小說,這種風格很晚才被中文讀者閱讀,他看的是羅伯特·格里耶的《嫉妒》。
海子寫過一些短篇小說,也許,他也有成為小說家的企圖。但我們更多隻能在他的詩中,尋找這種可能性。在天黑前,我離開了他的家。
懷寧農貿市場
海子的書
兇案與扭打的女人
我在海子的家呆了很久,並不擔心錯過末班車,是因為在這偶遇從武漢來的朋友。我們都覺得這樣的偶遇很難得。在回程的路上,他們的朋友也剛好來到安慶,決定一起吃飯。
偶遇的朋友是“蜘蛛猴麵包”,還有百草園書店一行。請客的是書店讀者,這幾個中年人選了一家在當地很豪華的酒店。酒店在安慶東邊的新城區,包間帶有獨立衛生間、有專門上菜通道。他們剛從上海辦完事回武漢,沿途邊走邊玩,看起來世故、聰明,但又很有趣。飯桌上,他們不斷用武漢話討論起范仲淹,黃梅戲的起源在湖北還是安徽,以及某某歷史人物、某地風土人情。
那時,我們才知道下午發生的案件。據媒體報道,當天下午16時27分,110報警服務檯接報,一男子在安慶市迎江區人民路商業步行街持刀傷人。事發後,20名受傷人員中,6人遇難。“經調查,犯罪嫌疑人吳某,男,25歲,安慶市懷寧縣人,無業,因家庭不順悲觀厭世而洩憤行兇。”
我向在座的人問道:如果這類的事情變多了後,普通人要怎麼保護自己?坐主賓的中年人,用武漢話嚴肅地說道,“普通人要想保護自己,先要從關心他人開始,不忽視他人的痛苦……”
坦白說,我是一個頓感很強的人,難以透過新聞和他人的講述,對一件事感同身受。哪怕這些無辜死去、受傷的人,就在幾小時前,就在我住的酒店附近。我當然也知道,如果沒臨時起意去了懷寧縣,我可能也是受傷者。但這些並不讓我後怕,或讓我的同情變得更具體。不過,第二天下午,去火車站之前,我回酒店拿行李,經過了人民路步行街。
人們圍在勸業場的花壇旁。路人告訴我,獻花從清晨開始。市民們排著隊,秩序井然,志願者會告訴獻花的人不要踏上臺階。也許是擔心危險,也許是他們把花壇的石階當成了逝者墓碑的一部分,不踩踏是出於對逝者的尊重。來獻花的人,有老人、年輕人,小孩。也有路人小聲告訴同伴,“一會兒,我們買花過來。”
有些獻花的人,像是參加親人的葬禮一般,在放下花後,對著花壇鞠躬,用手作三拜禮。那時,我感到很難過,瞭解到人的意外離去,是非常具體、非常悲傷的事情。
安慶,有著沉靜的力量,但又給我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那些天,我去安慶是為了尋找一個消失的漁村,那些漁民大多是在幾十年前,從江蘇北部逃荒而來。因為棚戶區改造,那片村子已經變成了“長江沙漠州公園”。只能找到零碎的,還沒拆掉的房子,還有成群的野狗。
在一片池塘,我看到兩個扭打的女人。騎在對方身上的五十多歲女人,要我電話報警。我們等了快一小時,因為轄區歸屬問題,派出所推拖過好幾次後,才等到他們。這個短髮的中年女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看起來單薄,露出笑臉。我第一反應是,那口牙齒看上去再過十多年後,就會脫落。
不到二十平米的無主之地,她們都想來種玉米。要我報警的女人,並不住在這裡,“姐姐住在附近,她先種的地”。為此,那個頭髮已禿、年齡快70的本地女人很不滿意,見她來就會怒罵,這一次對罵中,拿起木棍打她。
當我走出“沙漠州”時,調解似乎結束了。她騎著腳踏車在我身旁停下,又一次反覆感謝我的幫助——願意報警,並一直等來警察才離開。我們簡單聊天,知道她離異多年,和三十多歲、還沒結婚暫時失業的兒子一起生活。她有五片“田”,主要是想打發時間。我們分別後,她又一次笑了,感謝我的幫助。我感覺,一個小小的舉動,都讓她非常感動。也許是她目前的人生中,少有人為她出過頭。
我本來計劃搭飛機離開。安慶每天都有一班直達北京的飛機。前序航班是,三亞飛往安慶。那天海南有雷暴,航班因而被取消。看了天氣預報,我發現三亞還要下一週的雨,我決定先坐火車到合肥,再搭高鐵回北京。
沿路上的風景,房子並不多,都是荒野或田地,看起來和海子的村莊一樣美。但當我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墓地時,才意識到,也許有很多我們無法理解的緘默。
在網上,我發了一組獻花的現場照片。很多人留言和轉發,一個安慶人告訴我,“以往的這個下午,人們都是去迎江寺的,明天就高考了。”
——完——
作者趙景宜,小說愛好者,長期出差在北京。關心變化中的事物,以及不同人在時代之中的具體處境。
題圖,安慶大南門附近的長江岸邊,常有市民來這裡洗衣服。
題圖及文內圖攝影:趙景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