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八歲之前,老家是不通客車的。想要去縣城,要走上四里黃沙路,四里山路才能坐上車。
一天就只有三趟車路過這個小站。有時候剛剛拐過山彎,就看到班車(大巴車)一路鳴著笛,飛快地駛向遠方。趕車的人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上一段,邊跑邊揮著手大喊,有的人喊“等等我”有的人喊“哎—”。
直到跑得岔了氣,喊到嗓子冒了煙兒,眼睜睜看著班車消失在視線裡,才會停下來,彎著腰捂著肚子喘上一陣,再繼續向著小站走去。我不跑,我也不明白,明明知道追不上,為什麼還要追,為這個可是捱了老媽好幾次罵呢。看著老媽一邊喘粗氣一邊罵我,我覺得她很傻。
其實趕得上車,也不一定就能坐上車,有時候車上已經擠得所有站著的人只能有一隻腳落地了,司機就不會停車,對著路邊等車的人一臉無奈地揮揮手,鳴著笛,加速開過去。有時候等車的人太多了,車門一開啟,人們一窩蜂地往車上擠。
沒有謙讓,沒有尊卑,只有擠上去才是王道。甚至有些體力弱的,本來已經擠上去了,還會被前面的人擠下來,或者被後面的人拽下來。就連售票員都被人給扒拉下來過,沒有辦法只能不關門,售票員雙手撐著車門兩邊,用身體堵住車裡的人流。車子喘著粗氣搖晃著,緩緩向前開去。那個時候跑這條線路的售票員,真的是一個危險的工種。
說車子搖晃著,真的一點不誇張,那個時候的大巴車,車頂上都有一個架子,架子上裝滿了用一個網子網住的“行李”。這裡所說的行李不單單是被子、衣服那種行李,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甚至還有活物。那個架子在小小的我眼裡真的太高了,車子一動,網子裡面的“行李”就甩過來甩過去,感覺整個車子都在不停地搖晃。
還有的時候,尤其是冬天,等車的人伸長了脖子望眼欲穿,那車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有的人按捺不住,沿著公路向著車來的方向走,走出去很遠帶回來的訊息是,車還沒影兒呢。終於,車來了,車速卻極其緩慢。而且車窗裡透著光亮,這說明車裡的人不多,等車的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歡喜。
然而到了近前才發現,坐車的人都在後面推車呢。車子熄火了,發動不起來了。於是等車的人也加入到了推車的行列裡,終於就著一個大下坡,車子吭吭吃吃地發動起來了,所有人跟在後面上跑,然後再次上車出發。這算不錯的了,雪再大一些就不通車了,斷交三、五天是常有的事,十天半個月不通車也不稀罕。
再有的時候錯過了班車路過的時間,或者車上人太多了,司一腳油門開過去了,等車的人並不死心。有那些“闖蕩”(見過一些世面、性格外向)的人,會試圖攔住過往的大卡車,坐在車廂裡去往目的地。可能是解放?東風?141?我也分不清是什麼,反正就是卡車。有車停下來,所有沒坐上班車的人都能跟著“沾光”(憑藉別人或某種事物而得到好處)蹭車。我就沾過一次光,可是體驗並不好,因為半路下起了雨,下車的時候我和父親都淋得渾身透溼。
十四歲的時候,我和村裡的一個小夥伴去六十里地之外的地方上學,坐車的機會就多了起來。有一次,我被擠得倒在車廂的地板上,反而沒有人再擠我了,我的周圍甚至出現了一點點空地。我悄悄告訴小夥伴,讓她也躺下來,這樣就沒人擠了,那一次我倆是一路躺著回家的。
還有一次,車裡已經擠不下了,還有兩個人站在車門前苦苦哀求司機師傅讓他們上車。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婦人抹著眼淚說她的媽媽去世了,她趕著回去奔喪。一向冷著臉冷言冷語的司機師傅這時候下了車,對著男人說車裡實在擠不下了,女人的事很急,只能想辦法讓她一個人上車。男人往後退到路邊去了,司機師傅讓女人從駕駛員那個門上了車,硬生生爬著擠進來。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操作,也是第一次感覺那看起來實在“難揍”(不好對付、性格怪異、脾氣不好)的司機師傅好像也沒那麼不盡人情。
十八歲那年,我去市裡讀書。暑假開學走的時候正是老家一年當中景色最美的時候,樹木蔥蘢,一望無際的草甸上不知名的野花一片連著一片。而國慶節放假回家,一下車我就傻了,冷得瑟瑟發抖不說,原本就路痴的我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到處都是枯黃的草和落葉,地裡的莊稼已經收完了,更顯空曠,一望無際的大地上沒有房屋沒有人煙。總之,四面八方都是一樣一樣的,我只能憑著直覺硬著頭皮往我認為的家的方向走。
記憶中,路走到一半該有一條小河,可是我走啊走,走了很久依然沒有河。於是我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走,依然沒有見到印象中的小河。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一直很愛哭的我,在那個迷路的下午卻沒有哭,不停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冷靜。事後媽媽根據我的描述,說我在那個下午走的路不止四十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都快黑了的時候我終於遇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指給我回家的路,然而,然而走昏了頭的我,轉身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女人決定送我回家,在她的帶領下,我很快見到了記憶中的小河,過了河翻過一個小山包,我終於看到了熟悉的村落。
女人再三確認我確實能自己回家後,轉身往來路上走了。我以後再也沒遇見過她,只模糊地記得她姓冷。那個下午我除了對她深深地感激,就是不停在心底裡問,我什麼時候才可以不用走從車站到家的這八里路。
沒有讓我期盼太久,第二年的暑假就傳來了老家要通班車的訊息。暑假開學的時候我果然就在家門口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車主是鄰村的一個李姓村民,行車路線經過鄉政府所在地周圍的每一個村落。李姓村民一躍成了李老闆。
這李老闆是個狠人,暑假開學的時候還是僱的司機,老闆賣票。等我放寒假的時候他已經自己掌握方向盤了,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從直呼其名變成了李師傅。以前人們直呼其名的時候,他總是梳著小分頭,胸前掛著票兜子,雙手攏在胸前,遇見有人上車,微微彎著腰,略顯蒼白的臉上堆著笑。
如今的李師傅,頭髮長長了很多,總有幾根不安分地飄在頭頂,需要他不時用手梳攏一下。遇見人也不再是堆著笑,心情好的時候和一些婦人開著半葷不素的玩笑,心情不好的時候管你是誰,一張嘴就懟得你找不著北。
車上坐的依舊是十里八鄉的鄉親,車廂過道里堆滿了生肉活雞、米麵糧油……。有一些還是沒有主人帶著的,這些沒有主人跟隨的貨物,有的貼了張紙,上面寫著某某村某某人收,有的什麼記號也沒有。車子到了某某村的時候李師傅使勁按著喇叭,某某人就來接東西,陪著笑臉連聲說著客氣話。在那個交通不甚發達的年代,李師充當了物流和快遞的角色。
說李師傅狠,不單單是他在那麼短的時間就學會了開車。關鍵是通往縣城的這條路雖然有一大部分是省道,但是真的太難走了,一百公里要走上七八個小時。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李師傅憑什麼敢開,也沒有人質疑過人們憑什麼敢坐。
這一百公里的路,有三十里的黃沙路,四十的盤山路,黃沙路有時候會把車輪陷進去,越加油陷得越深,只能用木板、樹枝之類的東西墊在車輪下才能開出來。
盤山路開到山頂上,水箱咕嘟咕嘟開著鍋,讓原本坐在“機器蓋子”上的人不敢把屁股實著地落在上面。山頂上有一座廟,李師傅總是把車停在離廟不遠的地方,把機器蓋子掀開來降溫。也總有人趁著這個時間去廟裡上香,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廟裡供的是什麼神仙。這段盤山路雖然險,但是是柏油路還算平整。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條與柏油路相伴而行的老路,老路是水泥和沙石鋪成的,路更窄、坡更陡、彎更急,看著就令人膽寒。
這些還不是最難走的,最難走的是二十里的長滿了“塔頭墩子”(我特意去百度了一下,塔頭墩子就是溼地型別屬草本沼澤中的苔草沼澤。是一種高出地面幾十釐米甚至一米的草墩。見下圖)的“澇塔子”學名叫做溼地。一提起溼地,大家能想到的一定是美麗的景色。但是從這裡開車過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天旱的時候還好些,下過幾場雨,在這種地方開車簡直就是歷險。車子左搖右晃的幅度近乎於側翻。一個不留神就會陷進去,全車的人都得下來連推帶抬。避無可避,這是必經之路。
有附近的村民捨出自己兩壠地給過往的車輛繞行,那可不是白走的。頗有些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的架式。只要路況不是實在惡劣,李師傅是不會去繞路的,他會讓全車的人都下車,步行走小路繞到前面去。他一人一車,單槍匹馬趟過這片沼澤。慢慢地竟然有了些名氣,跑這條路的司機圈子裡漸漸流傳起一句話來:“跟著李師傅沒有過不去的坎。”
饒是李師傅藝高人膽大,也有迷路的時候。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真正是天地蒼茫。等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李師傅這樣的天氣不會出車了;有人說,什麼樣的天氣也擋不住李師傅。按照以往的時間推算,李師傅五點半從家裡出發,最遲八點鐘就該來了,可是快九點了,依然沒有聽到那熟悉高亢的汽笛聲,等車的人們漸漸散了。直到第二天人們才知道,李師傅是出車了的,走了兩個小時還在圍著他自己的村子繞圈圈,只好原路返回了。
李師傅的車每天下午一點鐘從縣城出發,到家時候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他曾經幹過只有段子裡才敢寫的事兒。坐車的時間久了,無論男人女人總是會尿急,而車行的路線大半是荒郊野外,根本沒有廁所也可以說遍地是廁所。
李師傅會體貼地在天色將黑未黑的時候,把車停在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大聲宣佈讓大家下車方便,以車為界,男左女右。有車擋著,不用走遠,不耽誤行程。就在大家方便得酣暢淋漓之時,李師傅把車開走了,真的開走了。好在天光不亮,一切都看不真切,也分不清誰是誰。人們慌亂地提起褲子,笑罵著再次上車,也沒有人真的叫真、惱怒,這真不是我杜撰的。也許李師傅只這麼幹過一次,也許幹過幾次,總之,這在當年被當成一個笑話,一度在人們的笑罵聲中傳得沸沸揚揚。
冬天天黑得更早,雪好像一直都不會化,只有車燈照耀的路似乎沒有盡頭,所經過的村子幾乎全部一模一樣,很容易讓第一次來這個小地方的人錯過該下車的村莊。天寒地凍,人生地不熟,一個迷路十有八九小命不保。別慌別慌,李師傅不會把你扔下車,他會把這些坐過了站的人直接拉回家,給他們一口熱飯,一床暖被,第二天一早再免費把他們原路拉回。我公公和老公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就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日復日年復年,時光在車輪下飛逝。回老家的車變成了兩個班次,李師傅的一輛小“金龍”也變成了兩輛“宇通”。儘管這種車除了後備廂還有側廂,車廂的過道里依然堆滿了各色蔬菜、水果,生雞活魚、牛奶、饅頭……那段極難走的“澇塔子”路也終於改道,修建成了柏油路,回家的車程變成了四、五個小時,李師傅也變成了人們口中的老李,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有變。
又過了幾年,老李把一個班次賣給了同鄉的村民,他說孩子大學畢業了,結婚了,不用那麼拼了。人們還是習慣把兩個班次都叫做“老李班車”。再過了幾年,那段盤山路也不用走了,修通了遂道,回家的車程變成了兩、三個小時。只是此時的我,已經很少再回老家了。
三年前的一天,媽媽告訴我,老李,腦出血了,兩個班次都賣掉了……人們,還是習慣把這回鄉的兩個班次叫做“老李班車”。
前幾天,我因為一些事情要回老家一趟。我竟然不確定幾點有車,打電話給發小,她說:“你還是坐老李班車吧,八點鐘發車,其實,已經不是老李班車了……”準時坐上“老李班車”,開車的是一個眼熟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車主兼司機,但是記憶中這個人是不戴眼鏡的。車廂裡依然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你看,路變了,開車的人變了,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縱然我已經極少回老家,但是斷不了回鄉的路,因為我在這裡出生,我的戶口還在這裡,根也就還在這裡。縱然父母已搬到縣城居住,縱然老家只剩下三間老屋,這一條回鄉的路呦,依舊悠遠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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