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睡在長沙的人,都沒空在長夜痛哭
原創 劉原 劉原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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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漫長的夏天,我獨自帶著倆娃,在北迴歸線附近看了許多的雲,走了許多的橋,彷彿溫習了這半生的舊課。南寧邕江上的橋,我駕車來回經過了幾十次;外婆家蒙山的湄江長壽橋,我也牽著娃走了許多次,邊走邊跟他們講述我的童年;惟獨故鄉鐘山的富江橋,我只經過一次。
八月下旬從蒙山回長沙那天,我在選擇導航路線,流氓兔湊過來,說他想從鐘山經過。我心一軟,想起他們小哥倆今生再回這座小城的機會實在是微乎其微,那就在高速上神遊一次。
喀斯特地貌照例是美的。故鄉假寐在正午的陽光裡。
流氓兔在後座上不停拍照,我慢悠悠地開車打量那片山河,忽然發現自己全無鄉愁。此處沒有親人了,也沒有家了,它只是個與記憶有關的地理名詞。
只一泡尿功夫,故鄉已經遠去。我一轟油門,徑直朝正北而去,朝長沙而去。
那裡有我的家。那裡才是娃兒們的故鄉。
#01
第一次到長沙城,我已35歲。
之前北漂時,我總是在午夜經過長沙。它與我毫無瓜葛,只是列車的一個停靠點而已。有時我會睡眼惺忪地望著車站附近的霓虹,想起一個叫龔曉躍的舊人,他大概在這座城的某個地方上夜班籤版吧,就像許多年前在廣州一樣。
龔曉躍,芒果臺,以及體壇週報,便是我關於長沙的所有印象。T5特快硬臥上的我,預想不到後來會因龔曉躍而入湘,把下半生託付給臭豆腐和口味蛇。
十二年前的初秋,龔曉躍駕車到長沙站接我,他說:我從不接客,但你來,我一定會接你。那時我正遇見人生最大的檻,心境亦蒼茫,剛見識過不少世間涼薄,自知這份情義的價值。
明月裝飾了龔曉躍的版面,龔曉躍裝飾了城中無數中老年婦女的夢。
話說龔曉躍確實是暖男,暖得幾乎燙手。那年我家的糟糠幼齒還沒來長沙,我獨自租住在青園路,那個冬天冷得要命,我時常不到12點就鑽進被窩冬眠,剛入夢鄉龔曉躍的電話就來了,喚我去夜宵,或是去唱K。於是我抖抖索索在刺骨的午夜穿衣起床,打著傘走過悽清的冬雨,和他們去嚎羅大佑。
我心知龔曉躍是體恤我,怕一個背井離鄉的老男人初到長沙,無親無故心生淒涼,所以總喚我喝酒。其實我宅慣了,枕著風雨聲入睡比笙歌烤串更爽。
最後我帶著哭腔鳴謝龔曉躍:我真的不孤獨,一點都不孤獨,多謝你的盛情,但是從晚宴到唱K到夜宵再到洗腳,這麼高強度的聲色犬馬,我實在受不了哇。
#02
既然來到了陌生之城,那就研究一下它。我每到一座城市,都喜歡研究當地人的秉性。
長沙人愛讀書。街邊曾見一攤販,面前鋪著一堆小工藝品,他卻眼皮都不抬,兀自捧著一本《曾國藩傳》看。受其激勵,我後來開會都在胳肢窩夾著一本《金瓶梅》。
長沙人愛打麻將。幾乎每個小區都有棋牌室,夜夜傳來嘩啦啦的推牌聲,似是一幢樓房被強拆。同事屢屢拉我入夥鏖戰,我總推脫說不會,其實原因是他們總要帶點彩,而我從不賭錢,又不忍拂他們興頭,只好裝文盲。其實我牌技和手氣都不錯,倘若真的開戒,他們只怕要輸得穿著褲頭回家,老婆會疑心他們剛從抓嫖現場逃脫歸來。
長沙人愛點炮。因為瀏陽花炮獨步天下,這裡的人一開心就放炮,一不開心也放炮。紅事放,白事也放。夜晚放,白日焰火也放。好些年裡,橘洲焰火是每週末都放,全是奧運級別的盛宴水準,每逢週六,幾十萬人就站在湘江邊一起仰望道德的星空,好像同時流鼻血的樣子。
長沙人愛嚼檳榔,而且見人就遞。據說有個長沙伢子去北方讀書,請師姐吃檳榔,從未見過此物的師姐才嚼了幾口,滿臉潮紅呼吸急促,忸怩曼聲道:你個死鬼,饞姐的身子,你直說便是,何必下藥呢。
不過湘人之驍勇,我倒沒在長沙見到。大概愛打架的湖南人都去異鄉混了,此地之人還挺文明,我客居長沙十餘年,只見過一次毆鬥——小區裡倆老頭下棋,大概是因悔棋之故,一老頭顫巍巍拎起塑膠凳砸對方腦殼,好像要玉石俱焚的樣子,但手足無力,搬起凳子卻險些砸了自己的腳。
#03
我是駕照到手的三天之後,來了長沙。此前從未駕車上路,所以,長沙成了我的練車場,邊學開車邊學認路,有時走岔路,便靠邊停下,拿出地圖辨識路線——那時導航尚未普及,這也好,我很快就記住了長沙的大部分路。
那時車馬慢,時光也慢。新專案尚未動工,領導囑我先熟悉這座城。我奉命晃盪,去嶽麓山看抗戰時薛嶽的山洞指揮所,去一師看毛澤東冬天洗澡那口井,甚至去靖港,看曾國藩跳水處。
從天心閣遠眺九龍倉。這座長沙第一高樓頭頂雲霧,常有市民誤報火警。
長沙遂從一座冰冷的陌生之城,漸漸立體起來,血肉豐滿起來。有時車過定王臺,我會想起何頓的《我們像葵花》和《黃泥街》,黃泥街曾是全國四大書市之一,熙熙攘攘,是書商和文化人的淘金之地。有時車過湘江路,我會想起路邊這清寂的山崗,葬著一個叫張棗的詩人,他早已躺平,不動聲色地望著江面清風,望著千秋明月。然後慢慢的,黥在心底那首詩就浮了起來: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有次駕車打江邊過,我和外地朋友說張棗就長眠在路邊這山嶺,在後排爛醉如泥鼾聲震天的野夫突然直挺挺坐起,魂飛魄散地望著那暮光中的嶺,薄霧裡的樹。他早年當過出沒黃泥街的外地書商,更早的早年,他和張棗在四川同屋廝混過許久,每天喝酒談詩,天明時,酒瓶像一地散落的梅花。
長沙是一把鈍刀,慢慢割著我們的記憶,供歲月下酒。
#04
長沙是一座有味的城市。所以,汪涵多年前的一本書就叫《有味》。
街角有臭豆腐和小龍蝦的味道,解放西和化龍池有醉生夢死的氣息,湘江邊可以遙想杜甫乘舟北去的況味,而江邊的天馬山,隱約飄蕩著金元寶的氣味,據盜墓賊們傳謠,說那裡埋著2億兩金子。
這裡的人也有味。
30年前,我在大學圖書館裡看到一篇小說《達哥》,這簡直是裸奔式寫作,起手就是“既然春天到了,我決定還是去屙屎”,各種屎尿屁和鬥毆泡妞,這風格把人雷得外焦裡嫩,我看傻了,愛不釋手。後來才知道,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裡非常獨特和著名的小說,作者徐曉鶴是長沙人,後來漂洋過海化名趙無眠。《達哥》裡邊全是長沙俚語。
何頓的小說也盡是長沙方言。何立偉同為長沙人,他的文章沒那麼多本地俚語,但還是有濃郁的湘味。
長沙味是很難概括的。你說它洋吧,這裡畢竟不是一線城市,歐風美雨也沒刮到這裡來。你說它土吧,這裡的妹陀和堂客打扮起來比北上廣的996女白領時髦精緻得多,就算滿嘴檳榔的黝黑漢子,也會突然與你聊起天下大勢。我曾供職的瀟湘晨報,在鼎盛時期,國際新聞版面特別多,我很納悶,後來同事們告訴我:湖南人心憂天下,就愛瞎操心。
長沙味其實代表著湖南味。大街上走的,也沒幾個祖籍善化府。每一個省會,集萃的都是這個省的況味。飽讀詩書與鄉土野肆,就這麼奇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何頓的小說名概括得很精準——湖南騾子。
這是近現代史非常奇特的一個族群。我覺得我沾染上了他們的許多優點和毛病,比如無辣不歡,比如做事拼命,又比如,我在長沙開車覺得自己特別內斂特別遵紀守法,只要跑到外省的地界上,突然發現自己開車挺蠻的。終究是湘A的車牌。
就像許多年前,許多湖南高考移民跑去我的老家去考,他們在湖南全是學渣,但到了廣西,都成了學霸,橫著走那種。
#05
長沙有許多啼笑皆非的故事。前幾天聽說,有個男的債臺高築,不想活了,於是出價十萬僱殺手來刺殺自己,錢款付出後,他忽然覺得生命如此美好,人間值得活下去,要死也得生完三胎再死,於是反悔了。但殺手很職業,不反悔,特別有使命必達的光榮感,天天磨菜刀。這個苦逼的甲方只好再掏十萬元,央求殺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給自己留下項上人頭。
許多年前,城中還出了個超級情聖,同時與幾十個姑娘談戀愛,因為一場車禍才穿幫。有天我下班回家,車載電臺正在採訪其中一個女事主,她在憤怒控訴男主,其中的反轉和槽點令人噴飯。我都把車開到樓下了,愣是捨不得回家,坐在車上聽了10分鐘的八卦。
湘江邊的解放西、文和友,每天都在上演紅塵男女的愛戀情仇。聽朋友說過一個經典的場景:文和友的女保潔和男保安,苦於熙熙攘攘的食客像無數個電燈泡佔據了每個角落,於是跑到懸空的纜車上談愛,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孰料所有食客和同事都在仰著頭望著他們深情相擁,就像《大話西遊》結尾周星馳和朱茵在城牆上激吻,牆下無數看客激烈鼓掌。他們爽,天下便爽。
我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情聖。一位朋友堪稱女生的貼身軍大衣,每次泡吧有美女提前離席,他必打車相送,護花之心天地可鑑。但緋聞那是絕對沒有滴,因為每次送到樓下,美女都會回眸盈盈一笑,鶯聲道: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他們還等著你喝酒呢。
當然,酒聖更多。老友Q哥,坊間傳說曾是長沙首富,據說幾十年前城裡只有兩輛奧迪時,一輛停在領導大院,另一輛便停在他家車庫。前年與他同赴九華山,他早餐喝粥時忽然煩躁,問:有白酒不?東道主愕然,說:早餐也喝酒,怕對身體不好罷?他將眼瞪得跟張飛似的,像老頑童般忿忿道:你不捨得上酒,你是小氣包。那身家百億的地主只好苦笑著上白酒。十年前Q哥還約我自駕橫跨羅布泊過除夕,我想起彭加木就魂飛魄散,一口拒絕,他還在不停慫恿我:去咯,在那裡可以放肆喝酒放肆開車,而且羅布泊這種沙漠沒有交警查酒駕的。
有人貪杯中物,便有人貪池中物。好友H君不僅好酒,還酷愛釣魚,有次某朋友于鄉村設農家宴,H君在池塘邊釣魚執法,未遂,沒魚上鉤,他老羞成怒,喪心病狂地直接朝塘裡撒網。前些天他在新居里築起了微型水庫,專門養魚,如此,當風雨飄搖或疫情緊張時,他就可以在家垂釣了。
長沙是個好玩的城市,因為城中有許多好玩的怪物。
#06
對於外地人而言,長沙是個友好而宜居的城市。當然,對於不能吃辣的人,長沙非常之不友好。有次忌辣的廣西親戚來,我在館子裡點菜,完全懵逼,因為幾乎找不出幾個不辣的菜。
這裡的房價超級便宜,常年位於國內省會城市的墊底位置。某年我看到一個獨棟別墅,大片綠地如私家後院,旁邊就是名牌國際學校,竟然只需100多萬,這在北上深只夠買兩個廁所的面積。
這裡的美女超級多。所謂的回頭率是不存在的,因為千嬌百媚的妹子太多,審美疲勞了,扭多了脖子容易落枕。長沙的漂亮妹子太不稀缺了,所以她們親和平易,渾似不知自身之美,不像某些不產美女的城市,但凡有點姿色的姑娘都高高昂起頭,把自己弄得像驕傲的孔雀。
當然質疑的人也有。流氓兔的外婆有次就疑惑地說:你們老說長沙美女多,為什麼我都沒見過?兔媽答:你只去小區菜市買菜,見到的全是大媽,美女只出沒在解放西、五一路商圈,以及文和友這些網紅店,她們十指不沾陽春水,哪會在菜市場提著一副豬大腸和你劈頭相遇。
這裡的美景自然也是多的。嶽麓山的晚楓,橘子洲的江風,靖港的青石古巷,巴溪洲的賽雪蘆葦,都載在朝北的船帆裡,奔流而去。至於杜甫江閣、賈誼故居、辛追遺骸、嶽麓幾百辛亥忠骨,那全是湘江裡的時光倒影。
前些天中秋夜,帶娃到附近公園的山頂,流氓兔扛著天文望遠鏡看月亮,流氓猴舉著圓圓的月亮燈滿地跑,我仰頭望那千秋明月,想起這流離半生,風塵僕僕,惟有在長沙這10多年,找到了小小的安穩年月。
#07
長沙最大的遺憾,是有千年之史,卻無一間百年之房。1938年五天五夜的文夕大火,燒燬了九成以上的房屋。長沙也成了二戰中與斯大林格勒、廣島長崎一樣全球損毀最嚴重的城市。
城中殘存的最老的建築,大概是文廟坪的那座煙熏火燎的牌坊。
歷史未必是人民寫的,但每一座歷史建築必定是人民造的。
長沙人的懷舊無處安放,於是便瘋狂地建出了一臺時光穿梭機:文和友。一家網紅飯館,複製著長沙舊時容顏,把幾十年前的街巷店肆全都刻錄到湘江邊的一座現代寫字樓裡。
或許辣椒會刺激多巴胺,長沙人一瘋起來誰都擋不住:為了吃一口勁道的辣椒炒肉,長沙人會從南洞庭湖畔搞來三百元一斤的樟樹港辣椒,然後在寧鄉培育一群天天高臺跳水鍛鍊肌肉的花豬(這不是玩笑,我值報館夜班時簽發過圖片)。為了看更遠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長沙人還準備建造一座世界第一的“天空之城”,那是要超越迪拜塔的,我當年叮囑攝影記者:你隔幾天就去拍一下,記錄一下全球第一樓的奠基與生長。半年後,攝影記者彙報:照片是定時拍的,不過高樓地址迄今還是一片菜地,你要不要欣賞一下油菜花?
這就是長沙式的速度與激情。不管如何,長沙人狂野,有想象力,喜歡從斜刺裡殺出,讓你目瞪口呆,他們若不搞出點驚世駭俗的東西,骨頭就會發癢。
芒果臺顛覆了國人對娛樂的認知,解放西顛覆了國人對酒吧的認知,文和友茶顏悅色顛覆了國人對美食的認知,甚至,賀龍體育場顛覆了國人對中國足球的認知——見誰輸誰的國足只要把主場放在長沙,便跟吃了大力丸似的。
話說近年來最紅的文和友,也是長沙城裡大力丸一般的神蹟。幾年前野夫來長沙,有朋友訂了包廂,知我們重口味,特意定的是幾十年前的髮廊風格。包廂裡有1987年的泳裝掛曆,還有一張行軍床,我們都賊兮兮地笑。後來好友老克伉儷來長沙,我們坐的包廂又是另一個風格,這是還原一個70年代末長沙單身漢宿舍的場景,老式收音機,熱水壺,勞模獎狀,簡樸而寂寥。老克一見,激動得走來走去,說:我們大內鬥省當年的老房子,也是這樣的擺設呵。
長沙人還是喜歡懷舊的。但所有的追憶似水年華,都得找到一個寄宿之地。文夕大火燒盡了之前的記憶,那麼,1938之後的記憶,可以慢慢重建起來。童年時青石板巷口那些臭豆腐、糖油粑粑的氣息,都可以在斑駁的招牌下,漸次復活,喚醒最深的鄉愁。
貌似所有的湖南人都喜歡懷舊。我第一次來長沙時,未來的上峰請我去吃的,就是鄉里土菜。在郊外的農家樂,露天木桌,辣椒炒肉香乾臘肉剁椒魚頭,我一咯噔,心說這是包工頭招聘農民工的架勢嘛。
後來才知道,在長沙,級別再高的頭兒,也都對湘式土菜情有獨鍾,不愛吃星級賓館。這種鄉土情懷,湖南話謂之鄉里鱉。洞庭湖甲魚多,所以此地愛稱人為某某鱉,譬如原叔,本應被稱為原鱉,但華髮叢生,一般都被呼為原嗲,亦即原爺之意。而長沙妹子一旦稱你為嗲嗲,基本上就是給你的花花腸子做了個環切手術——我都是你的孫女輩了,你還是扶著牆慢慢坐下吧,手莫動。
#08
網上有一個評價,說長沙是中國美食重鎮。我嚴重同意,同時認為它也是美女重鎮,這是天下餓鬼和色鬼都眷戀的地方。
正如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站著一個默默付出的女人,每個美食重鎮的背後都是廣袤豐富的食材原野。我去逛黃興故居時會順手薅幾把香椿回去炒蛋,在湘江岸邊會掐幾抓白花菜煮蛋湯,盛夏時去田漢小鎮釣小龍蝦,深秋到湘陰鶴龍湖生擒母蟹。長沙有大江大湖,魚蝦水產不缺,也有原野丘陵,葳蕤萬物,該有的全有。
長沙人的命根是辣椒,這是勾連食物與舌胃之間的惟一聯絡官。花螺固然是乾鍋辣湯,連鮑魚海參都是爆辣的,與嶺南的做法迥異。但你也別以為長沙人不會做別的菜,我嘗過一位長沙朋友下廚做的桂菜啤酒鴨,相當贊,另一位朋友鍾愛貴州牛癟湯,每次烹製出來都發影片給我看。烹調茲事,水無定型,湘人最擅創新,怎麼好吃怎麼做,譬如文和友就敢搞榴蓮龍蝦,而他們去深圳開分店,我心想嶺南人才不會跟你吃辣椒,沒想到他們的主打菜系又變成了生蠔,據說他們最近還在準備進軍南京做鴨血粉絲湯和鹽水鴨。不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個掌故是:傳統的正宗湘菜,都不是辣的。甚至,傳統川菜也不是辣的。這都是近代美食史的基因突變。
長沙城裡本有一道珍饈,叫口味蛇,那真是靈與肉的交戰,你會感覺自己就是空腹出征的法海,在舌尖與白娘子和小青鬥法。可惜新冠之後已經禁止吃蛇了,白娘子嫋娜遠去,不讓你米兔半分。
所以碩果僅存的是口味蝦。長江流域湖泊水塘多,最宜放養小龍蝦。我屠戮小龍蝦是專業級別,徒手洗刷,去尾,加姜蒜朝天椒油鹽爆炒,再加花椒腐乳八角孜然紫蘇白糖料酒十三香文火燜,最後上蠔油雞精收汁,撒蔥撒芹菜,秒殺市面上九成以上小龍蝦,流氓兔每次都吃得魂飛魄散。
偶爾流氓兔也會心生悲憫,他曾問我:這小龍蝦被我們吃了,它媽媽找不到它會不會傷心呀?我說不會,它爸它媽還有三姑六姨全在這鍋裡,大團圓。
平心而論,小龍蝦自身的肉質,在蝦界中未必佔上風。那麼,當我們在吃小龍蝦時,吃的是什麼?
是人生寂寥,是深夜悵惘。
那些在油鍋中殉道的壯士,高高舉著通紅的鐵鉗,彷彿要向天再借五百年。它那壯志未酬的樣子,讓你瞬間想起三十功名塵與土。此刻夜涼如水,明月如鉤,被生活折磨得毫無脾氣的你默默拿起小龍蝦,想起它身為一隻蝦,註定了死後才紅,忽然就通了它的悲歡。
#09
小龍蝦一定不是發源於長沙,但長沙卻成了吃蝦聖地。
這座城市似乎有一種天生的製造網紅的能力。譬如中國第一家酒吧肯定不會誕生於長沙,但許多年裡,這裡的夜場卻全國聞名,當年許多北京人一到週末就打個飛機來長沙泡吧。為什麼芒果臺的許多牛逼主持人控場能力特別強、風格特別新穎活潑?因為他們當年都有在夜場主持的經驗。
解放西曾有一家標誌性的夜場“魅力四射”,老闆志姐是個奇人,扎倆羊角辮,比年輕人還能熬夜,每晚帶著五大洲的佳麗一路喝過去。十年前我的流氓三部曲籤售時就是在魅力四射,那夜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哦不對,是樂曲喧天、美女如雲,兔媽那時都臨產了,怕我和美女讀者的合影距離拿捏得不好,一直挺著大肚子在旁邊督軍。出書後在夜場籤售,這種神操作只能出現在原叔身上,出現在長沙的解放西,而如今魅力四射隨風而逝,再也不會有那般盛景。
洗腳應該也不是長沙人發明的,但長沙卻榮升腳都。龔曉躍形容道:每當夜幕降臨,一半長沙人就開始給另一半長沙人洗腳。
文化方面,芒果臺自不必說,湖南體育局旗下的《體壇週報》、湖南出版集團旗下的《瀟湘晨報》,也都是新聞史裡繞不過的存在。長沙人,或者說湖南人,天生自帶錐子屬性,不管做哪個行業,都愛做拔尖的那個。
俱往矣。如今的長沙,依然當著網紅城市。只不過主角換成了文和友、茶顏悅色。
茶顏悅色的每一家店面,都排著長隊。文和友的隊伍更長,幸虧他們的翻檯率達到了10,否則你餓暈了都等不到那盤小龍蝦。
這兩家的共同點是排號嚇死人。在深圳開店時,茶顏悅色要搶號,文和友的排號居然達到了5萬。前年有位旅美好友歸國,就住長沙文和友邊上,頭天去叫了個號,8000多,第二天又去排了個號,2萬多。
今年五一,長沙忽然紅得尿血,平素普通的連鎖酒店訂個房,都要上千元。市政府群發簡訊呼籲市民少出門,把空間留給外地的遊客們。我當即響應號召,驅車千里帶著全家去遊小浪底龍門石窟少林寺去了,你們那麼愛長沙,我當盲流去,不和你們搶一瓶礦泉水。
長沙為什麼能紅?嶽麓山上埋著半部中國近代史,芒果臺書寫了當代娛樂史,文和友茶顏悅色則進了美食史。一座城市,很難說清究竟是它成就了各種符號,還是這些符號組成了這座城。只能說,什麼樣的土壤怒放著什麼樣的花,你因嶽麓山橘子洲解放西文和友而來,它們便構成了長沙版的富春山居圖。這樣的山河自有這般的晨鐘暮鼓,這般的醉生夢死,這般恍如隔世的裊裊炊煙。
這座城亦有憂傷,但卻不像南京那般揹負著前世的血淚、那般天生悲愴,它的喧囂和寂靜,都能化作一滴雨流入湘江。這裡的人忙著謀生,忙著石破天驚,忙著燈紅酒綠,沒空在深夜裡痛哭。
#10
隱居長沙10多年,時常有讀者要求我寫寫這個城市,我一直不願寫,怕得罪本埠人民被嚴刑拷打,此地老虎凳未必有,辣椒水倒俯拾皆是。後來發現長沙以及湖南,對批評的包容度還是很大的。
2006年,有外省網民在紅網發帖《湖南人,你的血性被狗吃了》,本地的瀟湘晨報不單沒亂拳群毆,還為此發起了一場全民大討論,這場討論轟動全國。不遮醜不避短,湘人有這氣度。
我仔細琢磨過,滬穗這些城市開放包容,是緣於開埠百年後的商業文明浸染,而長沙作為一個內地城市,它的包容性更多是緣於歷史的自信。近現代史中湖南出過無數先賢,我遊蕩於湖湘大地,隨處可見各種名人故居,此地出過的牛人太多,於是滋養出民間的眼界和格局。長沙人是惜才愛才的,懂得互相欣賞、惺惺相惜,不像許多內地城市,但凡你有點才華,堆出於岸,許多人就摩拳擦掌準備把你踩死。
長沙還有一點特別近似北上廣:尊重個人空間。你愛泡夜店也好,愛打麻將也好,愛喝茶唸佛也好,沒人理你,大家各自選擇鍾愛的生活方式,不強迫你,就像在飯局上不勸酒一樣。在長沙,大家隨性得很,誰都不會因為你缺席一場酒局而心生怨懟。
這座城有胸襟,不會像許多內地城市那麼狹隘善妒、那麼錙銖必較,但它又有煙火氣,比起人情涼薄的一線城市多了些溫暖和體恤。它倔強而隨和,懷舊而創新,孟浪而中庸,暗合了我們這些行走在人世間的流民秉性。
總之,長沙是一座能讓人暢快呼吸的城市。我雖不是長沙人,長沙卻是我倆娃的故鄉。我懷抱著他們走過四季,走過錦簇繁花和漫天大雪,希望他們能受這湖湘文化的滋養,能學會這裡獨有的勤奮、勇毅和格局。
10多年前,我入湘之前,一位著名作家曾擔憂地告誡:湖南人驍勇好鬥,你此番前去,只怕容易被欺負。其實並沒有,長沙對我挺友善,蠻多人喜歡我,善待我,這座城市自有情義。
去年初夏,瀟湘晨報操辦了“回晨報 看長沙”的活動,邀請滿天星火般散落於國內的舊人們重聚。那天流氓兔聽說我們要夜遊湘江,一放學就跑過來要跟我坐船。沒吃晚飯的他趕到文和友時,我們飯局剛畢正準備撤退,老同事們怕他餓,打包了幾大盒小龍蝦。
波光粼粼,江風過耳,遊輪駛過橘子洲和嶽麓山,駛過煙波之上的高樓燈影。流氓兔坐在船頭埋頭啃著口味蝦,我問他:“這船如果一直往前開,會到哪裡?”“洞庭湖。”“再往前呢?”“到長江,再到武漢、南京、上海,然後出海。”
我說:人的一生,就像這夜霧下的湘江水,沉默地遠去,如果有一天你出海,到了天涯海角,不要忘了你來時的路,要記得這湘江水,記得太平街的深巷,記得你是吃辣椒長大的長沙伢子。爸爸今生已無故鄉,但我希望你心底還能有念想,有一個落滿月光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