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的“刺桐印象”
元朝初年,馬可·波羅遊歷了泉州,透過遊記,把“刺桐印象”帶回了歐洲。
他寫道 :“刺桐城的沿海有一個港口,船舶往來如織,裝載著各種商品,駛往蠻子省的各地出售。這裡的胡椒出口量非常大,但其中運往亞歷山大港以供應西方各地所需的數量卻微乎其微,恐怕還不到百分之一。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於此,貨物堆積如山,買賣的盛況令人難以想象。”
除了港口規模之宏大,馬可波羅還在泉州一帶,看到了一幅那個時代的國際化圖景。
德化的瓷器正在按照國外的訂單成批地生產,它們物美價廉,用一個威尼斯銀幣就能買到8個瓷杯;埃及人帶來了白糖生產技術,使得永春成為了一個熱鬧的糖業中心;在泉州的街市上,文身師技藝精湛,有許多人特意從印度來到這裡文身。
《馬可·波羅遊記》,馬可·波羅 著,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2年3月。
在馬可·波羅之後的幾十年裡,來到泉州的,還有同為旅行家的伊本·白圖泰,以及羅馬教皇派遣到泉州的主教安德烈·佩魯賈。
伊本·白圖泰寫道:“刺桐港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甚至可以說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內有百條大船,至於小船,可謂多得不可勝數。”
他還在印度洋沿岸發現,來來往往的多數是中國船隻,其中有些大型中國海船高達4層,在船上工作的海員多達上千人。這些大海船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在泉州製造並出洋的。
安德烈·佩魯賈在寄回歐洲的信裡,由於身份的原因,著重提及了當時泉州的宗教情形。他寫道,一個富有的亞美尼亞婦人,在刺桐城裡捐資修建了一座大教堂,還捐資維持教堂的開支。他說,他作為傳教士,可以在這裡自由傳道,這座城市裡還居住著來自世界其他各國的僑民,他們都有著自己的信仰,比如有不少猶太人生活在泉州,他們一直信仰著猶太教。
與馬可·波羅和伊本·白圖泰不同,安德烈·佩魯賈不是這座城市的過客。
1332年,安德烈·佩魯賈在泉州去世並葬在泉州。他的墓碑如今儲存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並曾在1992年的義大利熱那亞世博會上展出。
曾有一個“泉州時代”
馬可·波羅等人,是在泉州港的鼎盛時代來到這座港市的。
由於泉州在宋元時期的重要性,研究中國海洋史的臺灣學者李東華,以“泉州時代”,來指代中國宋元時期的海外交通史。
1087年,可以說是這一時代的開端。這一年,北宋在泉州設立了管理海洋貿易的機構市舶司,相當於現代的海關。
這標誌著泉州成為了當時中國最為重要的海港之一,也是它走向極盛的轉折點。
在什麼時候泉州超過了廣州,成為中國的第一大港?關於這一點,學術界一直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認為,北宋末年,泉州港的貿易量已經和廣州港不相上下,而完全取代廣州港成為全國最大港口,則是在宋末元初;第二種說法認為,到南宋初年,泉州港的貿易量才與廣州相當,到了元代,泉州港才超過廣州港,成為中國第一大港。
以上兩種說法,雖在泉州港取代廣州港的時間點上存在差異,但都認為泉州港在宋元時代的中國,是最具代表的海港。
而且,泉州港在這一時期的崛起,其意義不亞於港口之間的地位更替。
《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美] 斯塔夫裡阿諾斯 著,吳象嬰 / 梁赤民 / 董書慧 / 王昶 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2月。
斯塔夫裡阿諾斯在其名著《全球通史》中寫道:“宋朝期間,中國人在造船業和航海業上取得巨大的進步,12世紀末,開始取代穆斯林在東亞和東南亞的海上優勢。蒙古人征服中國,建立元朝後,中國的船隻體積最大,裝備最佳;中國商人遍佈東南亞及印度港口……中國的進出口貿易情況也值得注意,它表明這一時間,中國在世界經濟中居主導地位。”
泉州港既然在這麼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躍居中國最大港的地位,那麼它在世界性海上貿易圈的樞紐地位顯而易見。因此,當馬可·波羅和伊本·白圖泰見到泉州港時,無怪乎他們發出那樣的驚歎。
通常來說,一個海港要成為超級貿易樞紐,往往需要廣闊的腹地作為支撐,比如秦漢以來的廣州港,又比如在近代崛起的上海港,它們都有著巨大的輻射範圍。
相較之下,泉州港的崛起,像是一個奇蹟。它是如何在宋元時期成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呢?
在中國的古港中,泉州港其實是一個後起之秀。在南朝梁代之前,泉州港不見於史籍記載。在秦漢時期,今泉州一帶甚至是中原人士眼中的蠻荒之地。
而且,開啟地圖,我們就可以發現,福建三面環山,一面向海。這種地理特徵,使得福建在現代鐵路、公路興建之前,與各地的交通都極為不便。這也導致,在中國的各個省份中,福建是開發很晚的一個。
一直到晉代,由於中原戰亂,衣冠南渡,福建才迎來第一次移民高峰。在此之前,秦統一中國時,秦軍並沒有進入福建,秦始皇只是在今福建一帶設立了名義上的閩中郡,不是指派郡守治理而是由當地的部族首領繼續治理。漢武帝時,朝廷指派的軍隊第一次進入了福建,但漢武帝的做法是“處其眾江淮之間而虛其地”。這就使得,福建曾長期遊離於外,漢人對福建的開發,不僅晚於今遼寧、兩廣,甚至晚於大西南的雲南和大西北的新疆。
唐末至五代,由於北方的戰亂,福建迎來了第二次移民高峰。人口的激增,以及相對安定的環境,使得福建後來居上,泉州也開始成為一處重要的海港。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前館長王連茂認為,對泉州而言,公元10世紀可以說是一個“吉祥的世紀”。在這一時期,北方雖戰亂頻仍,但泉州成功地透過海外貿易,獲得了長足的發展。
泉州港的崛起,與那時中國經濟版圖從北到南的整體位移這一趨勢,是一致的。
北宋時,朝廷設市舶司於泉州,可以說是對泉州港貿易地位的追認。
如果僅僅得益於這個整體環境的變化,泉州尚不足以成為中國第一大港。畢竟,這種整體環境的變化,同樣會影響廣州等港口。
靖康之難後,宋室南渡。失去了大片疆土後,宋室也失去了大量的稅收,急需透過海稅來彌補虧空。如宋高宗趙構所言:“市舶之利,頗助國用。”
在這種情況下,南宋朝廷開始著力提升泉州港的重要性。它被選中的的一大原因在於,泉州恰好處於南宋海岸線的中間位置,距離杭州比廣州近,距離前來貿易的阿拉伯商人以及東南亞各國的商人,又較寧波為近。
泉州港也滿足了南宋朝廷的期望。在宋高宗紹興年間,泉州市舶司的稅收增加了5倍,達到每年近百萬緡,佔到了南宋朝廷年財政收入的五十分之一。
這是屬於泉州港的高光時期,也是屬於整個福建的一個繁盛時代。
《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冀朝鼎 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6月。
經濟學家冀朝鼎在《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一書中統計,在兩宋時期,浙江一帶興修水利302次,廣東為44次, 福建則多達402次。在農業這個基礎之上,那時的福建,是全國的棉紡織業中心以及茶業、瓷業、冶煉業和造船業等多個產業的中心。
在文教方面,那時的福建也一枝獨秀。理學的集大成者朱子出生在福建,治學、講學在福建,另據美國漢學家賈志揚(John W.Chaffee)統計,兩宋進士共有28933名,其中福建路(今福建)的進士為7144名,約佔全國總數的24.7%。這一數字,遠超排名第二的浙東路(今浙江大部)4858名,以及排名第三的江南西路(今江西)3861名。
不過,在繁盛的另一面,則是沉重的稅負、勞役帶給民眾的巨大壓力。兩宋時期,福建官員多次向朝廷報告一個現象,由於在稅負、勞役之下無力養育子女,福建民眾“生子多不舉”,也就是在生下孩子後溺嬰、棄嬰。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朝廷下詔: “福建路有貧乏之家生子者,許經所屬具陳,委自長官驗實,每生一子, 給常平米一石、錢一貫, 助其養助。”意思是說,朝廷開始發放生育津貼,以應對頻發的人倫慘劇。
宋末元初,泉州港雖經歷了戰亂,但得益於元代對海外貿易的鼓勵,泉州港不但從戰亂中恢復,而且保持了繁盛之勢。
到了明初,泉州港迎來了致命一擊。
明太祖朱元璋厲行海禁,他認為:“盡力求利,商賈之所為;開邊啟釁,帝王之深戒。今珍奇之產,中國豈無?朕悉閉絕之,恐此塗一開,小人規利,勞民傷財,為害甚大。”
海路就此閉門,泉州港也在日復一日的淤塞中,徹底地從歷史中消失了。
泉南佛國”石刻(《刺桐城:濱海中國的地方與世界》作者王銘銘攝於2004年)
重新發現“刺桐港”
當泉州港退場的時候,它在歐洲卻成了一個傳奇。
大航海家哥倫布曾經很認真地研讀了《馬可·波羅遊記》。去繁華的“刺桐港”帶回財富,是他遠航的一大動力。結果是他發現了美洲卻誤以為就要到泉州了,而且寫下日記:“很肯定,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大陸了,離刺桐和京師一百里格(注:一種長度單位,約為5.556千米)上下。”
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曾說:“16世紀流行的這樣一個詞可以讓人記起刺桐曾經的輝煌:第一時期的西南季風當時被稱為mavsin-i(Zăītūnī),即‘刺桐季風’。”
在15世紀、16世紀之交開啟的大航海時代,掀起了第一場全球化的浪潮。明末,朝廷迫於時勢,開放了位於漳州九龍江入海口內的月港,此後由於月港灣多水淺等原因,位於九龍江入海口外的廈門港迅速崛起,成為福建最大的海港。來自美洲的白銀,如流水一樣透過月港、廈門港湧入中國,大量的中國絲綢和瓷器,從月港、廈門港運往東南亞再轉運到歐洲,在歐洲引起了一場長達百年的“中國熱”。
但是,明清兩代,在五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失去了“東方大港”地位的泉州港,往日光輝也逐漸無人提起,甚至,它被人們普遍地遺忘了。
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歐洲學術界圍繞一個話題爭論不休:“刺桐港”在哪裡?
這時,馬可·波羅筆下那個富庶、美麗、如神話般存在的“刺桐港”,已經成了一個謎。
很多學者以極大的興趣和熱情投入這場論爭。有人認為,刺桐港指出的是泉州港;有人認為,應該指的是漳州月港,還有人認為,應該指的是揚州或者杭州。
眾說紛紜,讓人莫衷一是。
一直到一百年前,謎底才得以揭開。
刺桐,泉州市的市花(圖片來自紀錄片《重返刺桐城》)
當時,日本學者桑原陟藏的名作《提舉市舶西域人蒲壽庚之事蹟》問世。他採用註釋考證的方法,指出“Zaitun 為中國古時第一商港,而徵之漢籍,宋末及有元一代,沿海商港,無一能及泉州。”
1926年,廈門大學的學者張星烺、陳萬里等人前往泉州,考察文物古蹟。他們均認同桑原陟藏的說法。
1935年,時任北平輔仁大學教授的漢學家艾克(G.EcKe),與時任巴黎東方語言學校教授的漢學家戴密微(P.Demieville),合著了研究泉州開元寺東西塔的著作,題為《刺桐雙塔——中國晚近佛教雕刻之研究》,由哈佛大學列為“哈佛——燕京研究院專著系列”第2 卷出版。
1956年,可證明“刺桐港”即是泉州港的實物證據——艾哈瑪德墓碑在泉州被發現。墓主的孩子阿含抹用阿拉伯文清晰地記載,其父“死於艾哈瑪德家族母親的城市——刺桐”,顯示其先人娶了泉州女子為妻,並在泉州繁衍生息。至此,“刺桐港”在哪裡這一迷霧,徹底撥開了。
如今,刺桐樹在泉州里,處處可見,這是一種生長得十分熱烈的植物,花開似火,明豔動人。
作者 | 何書彬
編輯 | 李夏恩、申嬋、羅東
校對 | 陳荻雁
封面圖來自紀錄片《重返刺桐城》(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