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運錟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13軍38師114團服役期間,因傷病住進了39陸軍醫院。在醫院手術後,反覆感染,久治不愈。後經西南醫院複查,診斷為長期感染而導致腎功能漸進性衰退。
對於一個普通士兵而言,在當時條件下,很難繼續進行長期有效的治療。於是,我堅決要求出院歸隊。回到部隊駐地——潼南縣雙江鎮,我部已奉令前往通江一帶執行埋設國防線纜的施工任務去了。我因身體已經弱不禁風,部隊首長便決定我與部分人員在軍營執行留守任務。我的戰友張朝海、劉萬祝、賈得貴、方安來等,在生活上盡力照顧我。但我這個人歷來不願成為組織和他人的累贅,所以,照常忍著嚴重的病痛參加一切集體活動。
1974年的春天,像羞羞答答的姑娘一樣姍姍來遲,或許是不忍看到“當年從軍與家別,氣貫長虹志如鐵。願馳烈駒行四海,揮戈沙場灑熱血”的壯士揮淚離隊、抱病還鄉的境況吧!
自己很快就要退伍還鄉了。新到任的幾位營領導,我尚未謀面,就已經奔赴通江。絕大多數昔日的戰友,也在通江施工前線,自己連與他們告別和交換資訊的機會都沒有了。思念至此,莫不心摧淚湧、感傷至極!難怪古人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掛甲時”之感慨!
連續幾個漫漫長夜,我躺在床上,透過朦朧的月光,望著屹立在夜幕之中的“中正室”,輾轉反則,浮想聯翩。範欲南營長、段丙炎教導員、張文昌副營長、李朝獻醫助、黃庭豔班長、劉順賢班長等,一張張熟悉而又遠去了的面孔,不斷浮現在眼前。唉,想想自己而今落得如此傷病境地,前程更是令人不寒而慄,或許此地一別,就是永訣,莫不悵望星空,揮淚擊掌而歌:
衛國逾五年,傷病致身殘。
揮淚離軍伍,抱恨出潼南。
壯志付東流,孤身棄荒原。
謀生苦掙扎,何以御飢寒?
就這樣,我一生一世摯愛不悔的軍旅之夢幻滅了!
本文作者肖運錟(前排中)退伍時與留守的首長和戰友在潼南縣雙江鎮軍營“中正室”後留影
臨行前,我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向我曾經馴服過的大黑馬告別。來到馬廄前,大黑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右前蹄“噗噗噗”地刨著地板,不斷地向我點頭致意。不知它是在歡迎我的久別歸來,還是意識到我即將離隊而去,永無再見之日,以至於如此念念不捨呢?馭手班的戰友們見此狀況,立即給大黑馬上好馬鞍,勸我騎著大黑馬出去溜一圈,以作最後的留念。
我騎上大黑馬,沿著涪江邊緩緩而行。大黑馬時而低下頭顱,抖動著優美的鬃毛,合著涪江水流動的旋律緩緩而行,時不時還要回過頭來看看我,彷彿在表達它依依不捨的情懷;時而高揚著驕傲的頭顱,撒開四蹄一陣小跑,像在主人面前撒歡一樣。我的心,隨著涪江水的旋律和大黑馬的節奏而思緒如潮,五味雜陳。這片天,這方土,這匹馬,曾經寄託著我“氣貫長虹志如鐵,揮戈沙場灑熱血”的凌雲壯志。而今,這一切都將我的離去而灰飛煙滅……
由於當時部隊在外施工,諸多事情無人料理,加之原先熟悉情況的領導已經全部調離,自己當時也絲毫不懂相關政策和程式,所以就按正常復員辦理了手續,絲毫沒有考慮傷病問題。
直到臨走上車時,已經處於病休狀態的一位老領導來送我時,才偶然提醒送我們的秦副營長說:“肖運錟是在搶險救災中受傷致病的,你還是帶個簡單手續,給他們縣裡介紹一下情況,適當照顧照顧他。不然他以後怎麼生活?”於是,秦副營長隨手寫了個簡易證明,蓋了個營裡的公章,便帶領我們登上了還鄉的路途。
臨走時,張朝海等前來為我送行的戰友,希望我留個家鄉地址,以便今後聯絡。但我一方面考慮到回鄉以後的艱難困頓,不想讓大家難過,另一方面又盛情難卻,便揮筆書寫詩歌一首,模稜兩可地應答了他們的要求:
贈別戰友
肖運錟
戎馬已數年,抱病把鄉還。
吾家居城口,白雲繞巴山。
此去雖不遙,行程頗艱難。
冰雪擁八臺,朔風號旗杆。
山深聞猿啼,虎嘯震雲天。
時令催行迫,肝腸勝似煎。
未老力已衰,奈何多病患。
生計何以求,思之淚潸然!
經過三天風塵僕僕的顛簸,我們終於來到城口縣人武部報到。由於部長、政委都去開會了,專程護送我們回鄉的秦副營長,便向縣人武部在家值班的魯科長遞交了部隊出具的證明,介紹了我的特殊情況,並代表部隊,要求給予我特殊安置。魯科長說:“他既是因公致傷患病的,而且思想素質好,工作能力強,安置完全沒問題,請部隊領導放心吧。等部長、政委回來後,就可以落實了。”
聽了魯科長的這番話,秦副營長放心地回部隊去了,我也抱病回到老家去等待訊息。回家之後,我艱難地拖著重病,一邊下地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一邊摸索著自己採集些草藥來治病救命。
晃眼大半年過去了,安置的事一直音訊渺然。我只好託人去縣人武部詢問。結果回信說:“武裝部部長、政委到北京開會回來,就宣佈魯科長復員回山東,他根本就沒有向部長、政委彙報我的情況,甚至連部隊為我出具的因公負傷致病的證明,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因此,縣裡不可能為我落實安置問題。”
聽到這個訊息,我傷痛的心靈流淌著鮮血,病情一天一天地加重,無醫無藥、生活無靠,其處境真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昏,我獨自憂傷地坐在陰沉低矮的屋簷下,環顧著煙雨朦朧中的雜草灌木及荒墳野冢,靜聽著雨打芭蕉的“滴答——滴答——”聲,像大自然在幽咽地訴說著我淒涼的命運。一個年輕而曾經滿懷抱負的生命,難道就要這樣淒涼悲哀地結束在荒山野嶺之中了嗎?我百無聊賴地打開復員時的行囊,搜出了幾封昔日戰友的來信,讀著讀著,淚眼朦朧中,我彷彿又看到了戰友們的音容笑貌,感受到了他們當初對我的悉心關懷。於是,我的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決心振奮精神,絕不屈從於命運!正是:
昔年書信今又賞,心潮激起千層浪。
正嘆失意行路難,忽又壯心雄萬丈!
我每天氣喘吁吁、趔趔趄趄地來到地裡參加集體勞動,即使別人幹起來很輕鬆的活兒,我也幹得大汗淋漓。勞作之餘,我便如瘋似狂地在田間地頭、深谷高山自尋草藥,治病救命。回到家裡,除了料理家務外,我還儘量為母親做點諸如洗衣服之類的事,以盡到兒女應盡的孝心。鄉親們歷來佩服我吃苦耐勞、正直厚道、能謀善斷,又愛學習,現在又被我不屈不撓地與命運抗爭的精神所感動,所以相關方面一致推舉我為大隊團支書和貧協主任。
不久,我被聘請到咸宜公社中心小學代課,但仍然兼任著李坪大隊團支書和貧協主任的工作。這年秋季,興坪小學的吳中美老師讀書去了,幾十個孩子沒有了老師,為了不使這些孩子重蹈我早年失學的命運,我便主動申請去這個遠在荒山野嶺中的學校,擔任三個年級的複式教學工作。
由於沒有食宿條件,每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我就翻山越嶺好幾里路,來到學校。下午上完課,早已口乾舌燥,頭暈眼花,飢腸轆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每天放學後,我都要獨自靠在講臺上休息好一陣,才能勉強拖著病弱的身子,沿著那荊棘叢生而又蜿蜒崎嶇的山路慢慢往家走,邊走還要邊拾柴禾,打豬草,因為這時我們兄弟姐妹早已分家。
回到冷清的家裡,我還得自己料理家務,種植菜園地,晚上才能在昏暗的油燈下備課,批改作業和學習,每每夜半三更才能上床休息,天不亮又得起床忙碌。我的體重從部隊時的120多斤下降到了70多斤。記得一次在明通區集中學習時,幾個女老師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肖老師,你那點纖細的腰桿好可憐啊,一把就輕輕捏住了。來來來,讓我們捏捏看!”接著,全場就是一陣哈哈大笑。那時,要不是具有頑強的意志和堅韌的毅力,自己隨時都有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的可能。
無論是在咸宜中心小學代課,還是在興坪小學擔任複式教學,我那種不到滿意誓不休的工作態度、靈活機動的教學方法、較為紮實的基本功都得到了領導、同事和學生的認可。
1975年9月,由於各方的大力推薦和自己考試的優異成績,我進入了城口師範學校學習,並且擔任了學校團委及班級主要的管理工作。這對於因公傷病的我來說,無異於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在絕境中獲得了希望。
學校的學員都是分別來自於農村、工廠、街道等不同地方的成年人,且閱歷均較豐富,特別是一些大城市來的老知青,更是油鹽不進、刀槍不入,所以管理難度較大。一些年紀較輕或能力較差的老師,往往要不了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加之和我們同住一個大院的縣文藝宣傳隊人員複雜,作風散漫,從而派生出許多問題,直接影響著我們學員隊伍的穩定與成長,使得學校管理工作更加困難。
我們的校長和老師看到這種情況,往往就把許多班級管理工作交給朱白玉、徐力力、王成鳳等我們這些在軍隊、農村、學校積累了豐富管理經驗的學生幹部來做,學校領導和老師們更多地是監督指導與檢查。結果這一招的效果著實不錯,正是由於有這樣一支強勁的學生幹部隊伍,學校和班級的管理工作總是搞得頭頭是道、有聲有色,許多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其它年級的老師和學員都非常羨慕我們這個班集體的出色表現。班級內外的同學,都對我這個“班長”十分敬重、支援和照顧。時至今日,他們還是親切地稱呼我為“肖班長”。
【深耕戰爭史,弘揚正能量,歡迎投稿,私信必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