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口惡戰之後,突圍出來往南進人到祁連山腹地時,軍部剩下的只有軍長王樹聲(王樹聲同志是西路軍副總指揮,但我們仍習慣稱呼他在四方面軍任三十一軍軍長時的職務)、作戰處長杜義德、李參謀,以及包括我在內的軍部警衛員等十餘人。
在一個狹小的山坳裡,大家稀稀落落地坐在一起,一邊懷念著犧牲了的戰友,一邊考慮著今後的出路:怎麼辦?敵人重重封山圍困,糧食來源沒有著落,飢餓時刻威脅著我們每個同志的生命!大家目目相對,沉默不語,都意識到一場更嚴峻的生死考驗擺在面前。
正當大家惘然若失時,性格樂觀的杜處長站起來開腔打破了沉悶的空氣:“同志們,莫著急,事在人為,會有辦法的……”
“對!天下事難不倒紅軍!”一個洪亮的聲音說,“今天我們暫時受了點挫折,這算不了什麼!只要我們十幾個人一條心,團結戰鬥,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走出祁連山,回到延安,找到黨中央和毛主席!”短短几句話,堅定有力,叩擊心絃。眾人不約而同地尋音望去,原來是王樹聲軍長!大家記得,部隊在梨園口被敵人打散後,正是剛任九軍軍長不久的王樹聲同志帶領我們幾個乘黑夜衝出敵圍,脫險進入山裡來的。
大家都想聽聽王軍長繼續說下去。王軍長對著眼前連綿大山,堅定地說:“你們看,這漫山冰雪,這高高密林,叢叢野草,吃的、喝的、睡的,大自然都給我們準備好了。敵人困不死咱們,更餓不死咱們!我們一定能生存下去,一定能看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記住,‘石在,火種是不會滅的。’”
王軍長一席話,猶如一盞明燈,把大家的心照亮了。就這樣,我們十幾個人在王軍長帶領下,在祁連山的原始森林裡,過起了“茹毛飲血”的生活。祁連山是一條東西綿亙千里、由無數個山峰組成的大長條山脈,平均海拔四千多米,山上氣候寒冷,山峰和山谷終年覆蓋著皚皚白雪和冰川。
每天,我們拖著疲乏不堪的步履,在叢林深處艱難行走。累了,閉上眼歇會兒;渴了,抓把雪嚼;餓了,拔草根啃。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們幾乎一天換一個地方。在雪地行走後,用樹枝將腳印掃掉。山裡寒冷,風特別大。我們衣衫單薄,飢腸轆轆,一個個被凍得臉發紫,手變僵,說話哆嗦。看到這種情況,王軍長就讓我們找個隱蔽避風處生火取暖。烤火時,大家圍著火堆,脫下“百衲衣”,烤了胸前,再烤背後,抵禦寒冷。晚上睡覺,就在雪跡稀少的大樹底下或溝沿裡,篝火長明,背靠背,肩挨肩打盹。
白天,除了注意觀察敵情外,最重要的就是尋找食物了。所謂食物,只不過是些野菜野草而已。每次,找回野菜後,用隨身帶的小鐵鍋煮熟,放點鹽巴,大家用樹枝當筷子分著吃,吃得津津有味。
王軍長吃得最香,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像在吞嚼紅燒肉,還邊吃邊連聲說:“不錯,不錯!”儘管如此,他還常把自己那份讓給別人吃,一次,他把野菜夾到一個警衛員口缸裡說:“小鬼,多吃點,我年紀大,身體好,你看,胖乎乎的。”隨即他還用手拍拍胸膛。其實,大家早注意到了,王軍長一副寬寬大大的臉盤,早已由於飢餓癟成雙眼深陷、顴骨突出的長臉了。
開始,我們還能找些野蒜之類來吃,不久,野菜找不到了,就吃野草根。由於長期缺乏營養,同志們一個個瘦得皮包骨,虛弱得厲害,連舉腿邁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天,我們費了好大勁才爬到一塊高坡草坪地,一坐下,大家都趴在地上不動彈了,大多數人口吐白沫,臉色蒼白,怎麼辦?王軍長獨自坐在一邊,雙眉緊蹙,陷入長久沉思。突然,他站起來,兩眼發亮地向大夥一招手,說:“有辦法了!”
原來,白天我們正在爬山時,遠遠看見有人在山下小河溝裡打撈什麼東西,河邊附近還搭有幾個簡易的草棚子,起先我們以為是打魚的,經王軍長用望遠鏡觀察,才知道是些淘金遊民。因為怕暴露目標,沒有驚動他們。
現在,王軍長決定晚上冒險下山去向這些遊民商討買糧。大家聽後,心裡不免顧慮重重,擔心遊民會走漏訊息,甚至給敵人報信。王軍長看出我們的心思,開導說:要相信紅軍在群眾中的影響和威信,只要我們做好耐心細緻的宣傳解釋工作,使群眾明白道理,群眾會擁護我們的。
晚上,我們悄悄摸下山找到了遊民。他們只有十幾個人,看見我們一個個荷槍實彈,嚇得渾身發抖,以為碰上了兵匪強盜,其中一個老者邊跪下磕頭邊戰戰兢兢地說:“我們都是窮苦漢子,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求老總開恩放過我們吧!”王軍長笑了笑說:“老鄉,別害怕,我們不叫老總,也不是壞人,我們是……”
老者似乎沒有聽清王軍長說什麼,依然自顧自地說:“老總,我們四海為家,天當屋,地作床,實在是一無所有呀!求求老總大發慈悲,饒我們吧,饒我們吧!”說完把頭低低地伏在王軍長腳前,一動也不動了。
這次王軍長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彎下腰,雙手扶起老人,他把老人拉到身邊,並肩和老人席地坐下,然後親切和藹地對老人說:“老鄉,我們是紅軍,是專替窮人鬧翻身,謀幸福的。按你們說的,是‘替天行道’的綠林漢子。紅軍和專門殺人放火的國民黨、馬匪軍不一樣,紅軍對窮人不偷不搶,不打不殺。”
說到這,王軍長舉起手中的駁殼槍,“這個東西是專打日本鬼子、專打國民黨反動派的!來,拿著這傢伙,我再和你談談心!”說著把槍往老人懷裡一放,哈哈笑了起來。老人被王軍長的話語和誠懇舉動所感染,疑懼逐漸消除,慢慢恢復了常態,臉上很快綻開了笑容。隨後,王軍長便嚴肅地向老人說明了我們的處境及意圖。
老人聽後,略微想了一下,立即回頭對同夥揮了揮手,同夥們一個個會意地鑽進了草棚,不一會兒,只見每人拿出些米和麵,捧到我們面前,就這樣,我們用銀圓向他們購買了糧食。開始,他們執意傾囊相助,非要我們拿走所有糧食,並且說什麼也不肯收銀圓。經過我們再三宣傳紅軍紀律,他們才勉強收下了。
離去時,老人頻頻叮囑我們吃完了再來拿,最後他還關照說,這陣子馬匪搜山搜得厲害,要注意躲藏好。
糧食解決了,在回山的路上,我們一個個十分高興,王軍長邊走邊對我們說:“同志們,幹革命就要像這些淘金者一樣,有一股吃盡艱辛、百折不回的精神,這樣,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成為勝利者!”
祁連山裡零零星星居住著一些以打獵為生的回人和藏民,其中回人居多,他們以捕捉山禽野獸賣錢度日。由於國民黨反動派的長期宣傳欺騙,使這一帶的回人對紅軍缺乏瞭解和懷有偏見,常常騷擾和殺傷紅軍。
一天中午,我們剛翻過一座山嶺走進一片林間地帶,大家又累又餓,打算在這裡煮些野菜充飢,好好休息休息,“飯”剛要煮熟時,突然,“沙沙沙”一陣聲響,一些石頭瓦片雨點般地向我們襲來,又急又猛。王軍長急忙下令隱蔽。我們以為是碰上搜山的敵人,立即掏出槍做好戰鬥準備。可過了好一會兒,沒有什麼動靜,連個人影也沒見。
又過了一會兒,才漸漸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從話音裡辨出是回人,由於樹叢遮擋,看不見人蹤。我們摸著身上的傷口,見盛野菜的鐵鍋被打翻在地,裡面全是混合著黑色火藥的石頭塊塊,心想這頓“飯”算是報銷了!這些野菜是我們辛辛苦苦用一個上午時間一點一點在山裡採集來的。一些同志感到這樣欺人太甚,要衝上去跟他們幹,卻猛聽得王軍長大喝一聲:“站住!”眾人一防,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王軍長溫和而激動地對大家說:“你們說說,我們是誰?是強盜?是土匪?是專欺壓老百姓的國民黨兵痞?不是!我們是有高度政治覺悟的工農紅軍!工農紅軍是替窮人求解放的隊伍。回族人民也是窮苦人,是我們的階級兄弟,天下窮人是一家,一家人怎能自相殘殺呢!眼下這些回人打我們,是因為他們受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欺騙,我們的槍口應對準國民黨反動派才對!”心中的怒火不知什麼時候平息了,王軍長句句人理的話,使我們每個人心悅誠服。後來,我們改道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回人看我們並沒有還手,就不再跟蹤襲擊我們。那時,我心想:王軍長就是不一樣,總比我們看得遠,道理懂得多。
又過了一個多月,轉眼已是五六月,氣候逐漸暖和起來。這時,我們從路人口中打聽知道並經證實:敵人已經撤兵停止封山,王軍長便立即作出出山決定。
記得我們下山不久,首先碰到的第一道障礙,是渡過一條十多米寬的河。這條河叫清水河,由於冰雪融化,水流湍急,波濤洶湧,浪頭衝擊岸邊石頭髮出嘩嘩響聲,在山谷裡終日轟鳴迴盪。
連線兩岸的是一條碗口粗的活動繩索,繩索下吊著一隻僅能容身一人的藤筐,這就是所謂的“橋”了,要渡河,人就要坐在筐裡滑過去。我們幾個警衛員當時都是十七八歲大的孩子,從沒有聽說或見過這樣的“橋”,更不用說要過“橋”了。所以,一聽說要在這裡渡河,心裡直發毛,怦怦地跳動。王軍長看出我們膽怯,就鼓勵說:“咱們紅軍戰士什麼困難都經歷過了,還能被這小小的河溝攔住嗎!”話音未落,便進入吊筐裡帶頭滑了過去,王軍長的行動,給了大家勇氣和力量,輪到我過“橋”時,我也學著王軍長的樣兒,心一橫,眼一閉,“哧溜”一下就滑到對岸了。
過了河不久,我們就進人了甘肅、寧夏交界的沙漠地帶。這裡一馬平川,沙海茫茫,經打聽知道,穿過沙漠不遠,是寧夏中衛縣,再渡過黃河,往東南方向走便到甘肅鎮原,那裡有紅軍部隊。
時值初夏,風和日麗。由於長期久困山裡,一旦來到這一望無垠、陽光燦爛的廣闊天地,真好比是衝破牢籠的鳥兒飛回了藍天,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儘管我們經歷了幾個月飢寒交迫的磨難,人人瘦骨嶙峋,蓬頭垢面,但透過每張面黃肌瘦的臉,都不難看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悅。
敵人想困死我們的陰謀失敗了!我們勝利了!再過三五天,就要回到黨中央、毛主席懷抱了!
第二天中午,我們來到一家蒙古人開的小飯店。吃過午飯,王軍長對我們說:“現在過往行人逐漸多了,情況複雜,這裡雖然離根據地沒有幾天路程了,但越在接近勝利的時刻,越不能掉以輕心。為了安全,我們要分成兩路行動,以免引起敵人注意,暴露身份。我們要克服困難,一定要找到黨中央。”
這樣,王軍長、杜處長等幾個人為一路,李參謀帶著我們另外幾個為一路,分道揚鑣往東南方向前進。我們這一路走出沙漠後,在中衛縣附近十餘里處,坐老百姓的羊皮船渡過黃河,兩天後趕到鎮原,受到了劉伯承部的熱情接待和安置。其時,地裡一壠壠的高梁已長得與人齊高。後來聽說,王樹聲軍長直接去了延安。
西征雖然失敗了,但當年紅軍那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威武不屈的錚錚鐵骨,堅忍不拔的頑強鬥志,一直在激勵著我英勇戰鬥,奪取一個又一個勝利。
饒金才(1915—1991),江西上饒烈橋西坑村人。1915年8月出生在貧農家庭。1930年10月在家鄉報名參加中國工農紅軍第十軍,同年加入共青團。1933年1月隨部隊進入中央蘇區。1933年4月,被編入紅八軍團,1934年10月隨部隊長征。1935年10月被編入紅五軍擔任警衛員,1936年調入紅九軍,在軍保衛部任警衛班班長,隨西路軍行動,西路軍失敗後隨軍長王樹生開展艱苦的遊擊鬥爭。1937年歸編129師警衛班,任副班長。後參加部隊隨營學校學習半年又調至386旅16團任副連長,後調入57團任連長。1944年5月調任772團副營長。11月調至25團任營長。1945年調任遼吉58區13團2營營長。後在該團任副團長。1947年5月到遼吉1分割槽先後任營長、教導隊長。1948年4月調至44軍157師471團任副團長。他自參加革命起,先後參加過贛東北蘇區的鬥爭,中央蘇區反“圍剿”鬥爭,紅軍萬里長征;參加百團大戰、盧家莊戰鬥、福山戰鬥、遼瀋戰役、平津戰役、渡江戰役、解放廣東戰役等戰鬥、戰役。
1951年6月南下江西任471團團長,1952年6至12月調至中南軍區第一文化速成學校學習。1953年12月任中南軍區第3連2中隊隊長,後調任廣西中南軍區35文化速成中學物質保證處代處長。1956年3月調任廣西睦南關檢查站站長,1959年1月任廣西民警總隊第3大隊隊長,同年8月任廣西民警隊3支隊支隊長,1962年8月任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廣西總隊副總隊長兼後勤部部長,1966年10月任廣西軍區獨立第2師副師長,1969年2月任廣西百色軍分割槽副司令員。
1976年9月離職休養,享受副軍級待遇。1955年被授予中校軍銜,1962年晉升為上校軍銜。1988年中央軍委授予他中國人民解放軍二級“紅星”功勳榮譽章。1991年10月29日因病在南寧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