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文
流暢的文字配上豐富的插圖讓詹姆斯-沃瑟曼的《聖殿騎士團:興起、巔峰與落幕》拿在手中更像是一本精巧畫冊,全書從十字軍收復耶路撒冷到菲利普四世把最後的騎士團大首領綁上火刑柱;聖殿騎士團為耶路撒冷國王建立了怎樣的功勳,又怎樣經營遍佈歐洲的地產,他們所發明的匯票成了中國讀者所熟悉的“中世紀山西票號”,最終富可敵國卻招來了國王的突襲和教皇的拋棄,全景式的聖殿騎士團歷史可以陪伴讀者渡過一段頗為愉悅的閱讀時光。如果這些故事已經多多少少被讀者耳熟能詳的話,不如拋開所有習以為常的對聖殿騎士團的記憶,單純地再度審視聖殿騎士的歷史,就會發現它其實是人們自以為熟悉的各種歷史事物當中形象最扭曲、最光怪陸離的一個,既往的幾個世紀的歷史把一系列彼此矛盾的印記疊加在了這群白衣修士身上。
在不同的歷史書、甚至同一本書的不同章節裡,聖殿騎士有時是憑藉血氣、勇衝鋒陷陣的瘋狂戰士,有時又是算盤珠打的啪啪響的狡詐商人。絕大多數時候他們是基督教的狂熱信徒,但筆鋒一轉他們又是宗教法庭眼中的“敵基督者”。有人說他們能以一敵多同時還勝多敗少,是因為他們信仰虔誠;但面對宗教法庭,這些騎士卻被迫承認“公開否認基督”是成為聖殿騎士的前提條件。幾個世紀過去了,雖然人們用各種方式強調對他們的審判不公。強調他們是屈打成招、無辜被害、但教廷卻從沒公開為這些被害的修道士平反,聖殿騎士被指控的罪行至少在紙面上從沒有被推翻。過去人們沒有把握認定他們真的拋棄了基督教的信仰,今天也沒人能堅定宣佈他們一定沒有“向十字架吐過口水”。
即便聖殿騎士已經被連根拔起,他們當中堅定宣稱自己無罪的人都被綁上了火刑柱,聖殿騎士的故事卻遠沒有就此完結。此後的幾個世紀裡,這些白袍修士的身影幾乎無所不在。從宗教改革、農業歉收到法國大革命、從黑死病到共濟會、從猶太人的陰謀到排猶的政治狂歡,每個地方都有人鄭重其事的談到“聖殿騎士團”。再也找不到一個符號、一個形象,像嵌著紅色十字的白色長袍這樣同時隱含著如此之多、而且如此自相矛盾的涵義了。如果有一夥人始終躲在暗處想要透過竊竊私語的陰謀,和金錢與權力的勾結毀滅世界,他們就是聖殿騎士團。可如果一群人明火執仗、推翻了國王,把貴族關進修道院改建成的監獄,他們還是聖殿騎士團。猶太銀行家在秘密會議室裡策劃可怕的陰謀,他們背後一定是聖殿騎士團。一群貴族為了反對這個陰謀聯合起來,他們的小團體名字則是“新聖殿騎士團”。
為什麼聖殿騎士會有這麼多傳說?會包含如此之多的秘密?在中世紀林林總總的軍事修道士會里,它不是歷史最悠久的、也不是存在的時間最長的,但它卻無疑是最神秘的、也是最有人氣的。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丹·布朗關於這些神秘的修士的小說所拍成的電影《達·芬奇密碼》還是能夠引起普遍轟動,引起廣泛討論的熱潮。育碧公司的歷史陰謀論遊戲《刺客信條》中,如果需要一個從遠古到未來一直跟主角鬥爭的反派,選擇的還是聖殿騎士團。
聖殿騎士團究竟為什麼如此神秘?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隱藏在“聖盃傳說”的歷史中。聖殿騎士團和傳說中的“聖盃”到底有什麼關係?聖盃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丹·布朗和《聖盃與聖血》所說的那樣是“神的血脈”?聖殿騎士團到底是不是“聖盃”的守護者?如果從這個角度再去審視聖殿騎士團的歷史,就會發現一個全然不同的聖殿騎士團。
如果把歷史倒退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後的耶路撒冷。就會發現隨著十字軍東征建立的這個“王國”,其實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下。對十字軍來說攻陷耶路撒冷是他們平生願望的實現,意味著他們一生中的大小罪孽被一筆勾銷。要說服這些餘生只等著“上天堂”的人繼續為了保衛耶路撒冷城而戰鬥,把這座城市從包圍著它的阿拉伯世界的海洋裡拯救出來是不可能的,這些拿到天國入場券的十字軍戰士只想回家。
另一些人對天堂並不感興趣,參與十字軍東征是為了在東方奪取自己的領地。從十字軍踏上東方土地的那一天起,這樣的野心家就建立了從的黎波里伯國、到安條克公國在內的一系列“十字軍國家”。跟耶路撒冷相比,其他十字軍國家的戰略態勢要好的多,土地大多鄰海可以從事對歐洲貿易,還可以從海上得到歐洲的支援。只有耶路撒冷深陷阿拉伯人的包圍,十字軍秉承著朝聖的熱情奪去了這座城市,然後又拋下這座孤城回到了歐洲。
這個王國名義上是所有十字軍國家的君主,但事實上,那些強橫的十字軍國家的統治者早已成了一方君主。對耶路撒冷國王來說,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人們對耶路撒冷這個聖地的信仰,否則無法抗擊環伺周圍的穆斯林世界。但信仰這件事卻並不總是站在這些耶路撒冷國王一邊。隨著十字軍運動同時建立的耶路撒冷大主教,掌握著對信仰的闡釋權並和國王分庭抗禮。
另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第一代耶路撒冷國王戈特弗裡德其實並沒有“國王”的頭銜。當十字軍的全體諸侯選舉他為耶路撒冷國王時,戈特弗裡德只接受了低調的“聖墓守護者”的頭銜,他謙虛說“沒有哪一個凡人,有資格在耶穌和大衛的國土上稱王。”這句遜詞其實凸顯了歷代耶路撒冷國王合法性問題上的漏洞,如果要依靠信仰來加強自己的勢力,就不得不面對一個非常尷尬的問題,舊日統治著的這片土地的是大衛和所羅門王。跟這些聖人相比一個從歐洲來的十字軍首領有什麼統治的合法性呢?甚至耶穌自己的頭銜裡就有“猶太王”,在神的土地上,一個歐洲的諸侯憑什麼可以高踞寶座?
所以宗教對耶路撒冷國王來說不光是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絞索,而且還掌握在耶路撒冷大主教和羅馬教皇手中。這個軟弱的王國危機四伏,憑藉宗教信仰可以招來歐洲的援軍,可一旦戰勝了周圍的敵人,王國轉危為安後馬上就有人會站出來質疑耶路撒冷國王的合法性。這便是王國進退兩難、毫無出路的死局。
如果從這個角度審視耶路撒冷國王熱烈支援的聖殿騎士團,會發現它不單是這個弱小的十字軍國家建立一支常備軍的嘗試,更大的可能性是這些穿白袍的修道士作為耶路撒冷國王的宣傳工具,猶如一箇中世紀的公關團隊般活躍於當時的歷史舞臺上。他們用中世紀的神秘色彩打造了一個關於耶路撒冷國王合法性的神話,這個神話就是中世紀開始在西歐流傳的“聖盃傳說”。這樣看《聖盃與聖血》、還有依據《聖盃與聖血》寫成的《達芬奇密碼》會發現這個故事很可能並非一個二十世紀陰謀論受害者的異想天開,相反他們可能真的透過歷史迷霧,看到了一個幾百年前的宣傳案例。
如果拋棄《聖盃與聖血》裡所有故弄玄虛的部分,這本書的全部內容可以歸納成為三句非常簡短的話:第一、“根本沒有聖盃,聖盃的本意是神聖的血統”;第二、“神聖的血統就是耶穌有妻子有後代,他的血統一直流傳到歐洲”;第三、“這條經由地中海流傳到馬塞的耶穌的血脈,經過繼承和聯姻最終傳入加羅林王朝。”
這三句話是否成立並不重要,用來支撐其的歷史細節和譜系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三句話構成的“聖盃傳說”到底對誰有利,是揭開“聖盃故事”之謎的關鍵。第一代耶路撒冷國王是下洛林公爵戈特弗裡德。當法國卡佩王朝最終取代加羅林王朝時,于格卡佩用武力趕走的那個加羅林王朝正統繼承人是誰?就是下洛林公爵查理。所以聖盃傳說虛構的耶穌的血脈針對的是加羅林王朝,而加羅林王朝的後人剛好登上了耶路撒冷的寶座。
所以籍由聖盃傳說可以推匯出秘而不宣的第四句話:耶穌的子孫不是別人,正是坐在耶穌和大衛寶座上的耶路撒冷國王們。這其實才是整個“聖盃傳說”想傳達出的根本,也是它全部目的所在——告訴人們耶路撒冷國王是耶穌的繼承人,他們在“大衛和所羅門”的土地上稱王,依據的是中世紀最名正言順的理由“血統繼承”。透過“聖盃傳說”的宣傳,耶路撒冷歷代國王們的形象就從歐洲的窮騎士、典當了領地去東方冒險的小諸侯,變成了不惜一切代價奪回祖傳土地的合法君主。這種宣傳背後隱含著的是,歷代耶路撒冷國王面對耶路撒冷大主教和桀驁不馴的教會、不服從自己的權威的其它十字軍國家的君主、從歐洲趕來救國家於危亡,但同時也對權力虎視眈眈的其他十字軍領袖時,最想證明的東西——他們統治這片土地的合法性。
這是一個耶路撒冷國王塑造自身合法性的宣傳文案。聖殿騎士團很可能是傳播這個故事的工具和渠道,只有從這個角度才能理解為什麼相比同樣在東方浴血奮戰的醫院騎士團和條頓騎士團,聖殿騎士在歷史上表現出了那麼多與眾不同的神秘之處。為什麼他們總是一副保守秘密的姿態,為什麼當美男子菲利普的法官指責他們犯下如此之多的罪行,甚至指責他們背叛基督教信仰,這些不實之詞卻引發了這麼多的疑惑,因為聖殿騎士可能真的肩負著一項在西歐的基督徒眼中離經叛道的使命。
但這樣的觀念,甚至耶穌血脈的傳說在耶路撒冷這片土地上其實並不是什麼洪水猛獸。因為在這片土地上多數人的眼中耶穌本來也不是神,他有妻子和血脈的事情對這些穆斯林來說並不是什麼聳人聽聞的東西。即使不考慮耶路撒冷王國統治的穆斯林臣民,在黎巴嫩群山裡還有歷史悠久的馬龍派基督徒。在這些派別眼中耶穌也不是神,有妻有子也不是什麼翻天覆地的恐怖新聞。耶路撒冷國王、或者為國王效勞的聖殿騎士團要製造一個這樣的故事並不是什麼難事。
真正困難的是他們如何讓西歐的人們相信。對西歐的大多數人來說,基督教唯一合法的信仰。對《聖經》只能有一隻解釋,那就是教會的解釋。讓他們接受一個在近東廣為人知的傳說才是真正難題。因此從一開始“聖盃”就被看作是一個秘密,為什麼各個版本的聖盃故事裡都反覆強調“只有內心純潔”、“毫無汙點”的騎士才能夠踏上尋找聖盃的道路?因為只有滿懷信仰、內心簡單的騎士才是聖殿騎士們的目標人群。只有這些人才能被這個為耶路撒冷王室服務的近東故事所打動,進而為耶路撒冷王室效力。
國王們需要來自歐洲的騎士為自己效勞,這些人最好能夠只為信仰而戰鬥,卻不覬覦奪取土地利益。他們還應該“內心純潔”能夠接受耶路撒冷國王的“世襲統治權”。這是一個古老的幾百年前的官方宣傳,卻隨著耶路撒冷的陷落和十字軍運動的終結而失去實際意義。變成了一個留存在歐洲的騎士詩歌、聖殿騎士團故弄玄虛的習慣和傳統裡的遙遠記憶,還成了美男子菲利普控告騎士團的藉口和罪名。
當所有這些東西都隨著騎士團的滅亡被歷史湮滅。每一個找到它一鱗半爪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發現了人類歷史背後的驚天秘密。從中世紀到《聖盃與聖血》的作者都相信自己觸碰到了歷史中最隱秘、最幽微的秘密,但卻沒想到一切只是因為他們把古人的廣告單頁拿錯了次序。把“聖盃故事”的次序重新排列組合、或許就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看清了歷史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