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問吧
馬可·波羅,西方商人向東走的縮影,引領了無數勇者前赴後繼。作為最早走向絲路的西方人,13世紀的馬可·波羅為西方世界打開了第一幅絲路貿易和謎之東方的圖景,然而,關於馬可·波羅是否存在、是否真的到過中國,時至今日仍然有著截然不同的討論。
本期問吧,我們邀請到了義大利文化歷史研究者邱捷來聊聊絲綢之路、馬可·波羅,和那段東西文明交流史,她曾編譯出版《陌生人馬可:義大利與中國的古今絲路》。
@薄荷蛋殼:在古代歐洲人的幻想中,亞洲版圖是什麼樣子的?
邱捷:古代歐洲人繪製地圖,在遠東的版圖上,無論形狀如何,中國和印度總是存在的。在一張3世紀的古羅馬行軍道路圖中,甚至標示著一些陸地路線通往面朝東邊大海的中國城市。然而,除了大海環繞歐亞大陸,除了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名字,遠東的版圖上究竟還有些什麼,應該怎樣呈現,一切都無法決絕地明晰起來。在中世紀早期的地圖製作中,遠東的版圖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神話或童話,以及千奇百怪的生物,它們關於美夢,也關於噩夢,不時落入《聖經》或者《古蘭經》的漩渦裡。
@柒星:歷史上歐洲人和中國人關係如何?
邱捷:上下幾千年,且說歷史上的最初的“關係”吧。有人類學家說,白種人和黃種人都是從非洲走出來的,當他們走到差不多今天阿富汗的地方就分道揚鑣了。這個觀點成立的話,那麼,源自這群人裡後來的歐洲人和後來的中國人,自從在“阿富汗”走散,一西一東,長長久久,再無交集。
事實上,因為一無所知,早期的歐洲人和中國人確實沒有什麼關係。只有當絲綢問世,歐洲人才對中國人擁有了一定的想象空間。拉丁語是歐洲人歷史上的“普通話”,中國人在拉丁語中稱為Seres,賽里斯人,即“絲國人”,而“絲國”的Serica,源於漢語的“絲”。那時的歐洲人說:“絲國人”居住在“絲國”,日日夜夜守護著絲線的秘密。
老普林尼(23—79)是第一位對中國做了一些具體描述的古羅馬作者,結合各種傳說,老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中這樣說道:賽里斯人壽命可達一百四十歲,與世隔絕地生活在他們的土地上,各地的商人都想去他們那裡做買賣。在老普林尼的描述中,賽里斯人高大威猛、紅頭髮、藍眼睛、聲音嚇人。至於中國人的神秘絲線,根據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在他的《農事詩》的描述,那是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絨毛,需要澆灌大量的清水。
古羅馬市集的絲綢從中國遠道輾轉而來,古羅馬的女子開始熱衷穿戴源自中國的絲綢縫製的衣飾。
歐洲人與中國人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不曾謀面,有點神秘,有點美好。
絲綢之路與馬可·波羅
@starry night:為何威尼斯和熱那亞會爆發海戰?當時馬可·波羅真的有入獄嗎,他被抓的原因是什麼?
邱捷:中世紀後期,威尼斯和熱那亞兩大海洋共和國都擁有強大的艦隊、商船隊,隨著各自的擴張,還都擁有了自己繁榮的貿易中心,包括位於海外的廣泛的商業殖民地。在地中海範圍的北非、近東等地區,在後來的黑海流域,乃至在兩國從各自控制的港口西行至大西洋的航線上,熱那亞與威尼斯一直互為最強勁的政治和商業競爭對手。為了爭奪海上貿易控制權,雙方在13—14世紀的百年時間裡無時不在角逐絕對霸主的地位,衝突不斷、海戰不止。
1298年,在亞得里亞海爆發了威尼斯人與熱那亞人的科爾丘拉海戰,戰場在科爾丘拉島附近水域,從中國回到故鄉剛3年的馬可·波羅也登上了戰船。當年9月,科爾丘拉海戰以威尼斯的慘敗告終,全部威尼斯戰俘被大獲全勝的熱那亞人押了回去,悉數關在熱那亞港口的“海關大樓”裡。馬可·波羅正是其中一員。馬可在那裡吃了一年的牢飯並託了“文青”獄友,一位名叫魯思梯謙的比薩人,寫了一本書,題名《百萬》。這本書後來傳到中國,稱為《馬可·波羅遊記》。這些故事,都是真的。
@神的魚兒:馬可·波羅真的到過中國嗎?為什麼馬可波羅到中國,人們才知道東方有財富?
邱捷:有人質疑馬可·波羅到過中國,有人深信馬可·波羅到過中國。比對正反方各自的依據和相互的駁斥,我認為馬可·波羅來過中國。
在橫跨漢唐的公元前202年至公元907年,古絲路的行走者有帕提亞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也有東羅馬帝國治下的敘利亞人……只是還沒有歐洲人。羅馬人在他們的集市上看到來自東方的美麗絲綢,聽著異國商人口口相傳中的遙遠東方,據說那是有猛獸把守珍寶的地方。
@一隻餃子OAQ:中國有哪些特有的東西是從義大利傳入的?在義大利,又有哪些中國貨品最受歡迎?
@邱捷:有人說義大利披薩源於中國,但大多數歷史學家確認它來自義大利,跟中國的餃子走遍天下無敵手一樣,義大利的披薩也早已經五湖四海皆朋友。
此外,再說兩個非食品的案例:1.“五線譜之父”——奎多·阿雷佐(Guido d' Arezzo),音樂理論家與作曲家,中世紀托斯卡納阿雷佐人。五線譜在清康熙年間來到中國。2.線性透視法的發明者——布魯內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建築師與藝術家,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人。西方透視法於明末清初登陸中國。
在義大利最受歡迎的中國貨品:古羅馬——絲綢;17、18、19世紀——瓷器;20、21世紀之交——各類價廉物美的“中國製造”生活用品。
@砂漬:祖母綠寶石怎樣傳到中國?
邱捷:中國古代的祖母綠寶石從波斯經“絲綢之路”傳入。詞源學:中文“祖母綠”實源自波斯語的ازمرد(uzmurud),後來的زمرد(zomorrod)。事實上,我們在元朝的文字記錄中,尚且看到這種寶石被名為“助木剌”,儼然波斯語的音譯。而到了明永樂年間,出現了“祖母綠”、“祖母喇”的譯法,見於一位叫鞏珍和一位叫馬歡的人的文字,他們都是跟著鄭和下西洋的小夥伴,寫了兩本裝滿異國風情和珍珠寶石的精彩讀物。後來,“祖母綠”的命名法漸漸在中國固定下來。
@柒星:為什麼中國的貿易在歷史上遠發達於歐洲?
邱捷:這個問題也許可以這樣解構:中國在哪些歷史時期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中心?
秦朝一統中華之後,有過漢唐宋元明清幾個主要的朝代,它們在中國的對外貿易史上有過怎樣的表現?漢代為絲綢之路“剪綵”,漸次夯實了古絲路早期的“基建”。唐代,對外交通更加發達,經濟文化繁榮燦爛,國力尤為強盛且處於世界領先位置。唐朝的經濟文化,對絲路東方延伸段的新羅(朝鮮半島)和日本影響深刻,與印度半島的交流也頗為頻繁,唐朝交好西亞的波斯、大食,中國的陶瓷與西亞商品雙向往來、源源不斷。同時期的歐洲封建強國,如法蘭克王國和東羅馬的拜占庭,遠遠落後於亞洲,而比較印度與阿拉伯兩大同屬亞洲的經濟文化中心,唐朝的地位又更為突出。中國的盛唐,自然成為地球上萬國來朝的最活躍的貿易中心。
宋代中國的經濟與文化是成熟與沉著的,如同釉色在高溫與冷卻的反覆中沉澱,當蒙古人闖進來時,“白地青花”其實已經煉成。為此,隨後的元朝不僅擁有了“至正青花”,還在南方紡織工匠與西亞織工一起轟轟烈烈織金錦的隆隆機聲中,再度成為沿著絲路而來(包括馬可·波羅)的海外客商的雲集地。
明代,陸上絲路逐漸沒落,儘管永樂年間有了鄭和下西洋的海路探險,卻也抵不過厲行海禁的操作。而在清朝的海面,沒有商人只剩強盜,大清積弱而欲鎖國。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的中國有賴於自身經濟與文化強勢發展的不同時期而數度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貿易中心,但面對來到“家門口”的萬商雲集,古代中國的外貿一貫以“朝貢貿易”為主要手段,也就是“你送我土產一擔,我還你黃金燦爛”。抑商重農的習慣理念,使當年繁榮的中國對外貿易之花等於發給五湖四海的一個個大紅包。
@午夜南瓜會變馬車:作為古絲綢之路的一部分,瓦罕地區這條貿易通道有多重要?
邱捷:瓦罕,身處亞洲帕米爾的縱深地,可以連線東西南北,它因此而成為亞歐大陸古絲路交通體系中頗具特色的一部分。從西向東看,西方商人經中東或西亞來到中亞後,可以從這裡向東直接走入中國,也可以從這裡向南折往印度次大陸。早在公元前4世紀,馬其頓人亞歷山大東征中亞、南亞,正是繞過這裡到達印度西北部,希臘商人緊隨其後來到印度,卻沒有聽說他們徑直向東踏上中國的土地。在行走古絲路並取道瓦罕的後來人當中,名垂青史的有不少,如西天取經的唐朝高僧玄奘,他經過帕米爾來到天竺之國,讓腳下的這段路程擁有了一張閃光的名片:古代中國與印度文明交流的通道。
西方的案例也不勝列舉,有從威尼斯出發、經黑海、跨過俄羅斯大草原後轉道瓦罕走進中國的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也有摩洛哥人伊本白圖泰,他從今天的黎巴嫩出發,一路向東,從瓦罕南下去了印度。今天的學者把瓦罕比作歷史上華夏文明與印度文明、中亞文明、波斯文明、歐洲文明的交流通道,但對於當年無論來自哪裡的絲路商人們而言:所有這些道路最後都匯合到了喀什噶爾。
說到喀什噶爾,它離公元2世紀偉大的亞歷山大地理學家克羅狄斯·托勒密稱作“石塔”(Lithinos Pyrgos)的絲綢大集市,已經不遠了。對印度人來說,“石塔”也是個挺方便的地方。那時的中國把印度叫作“大象之國”,大象國度的人民可以揹著自己的胡椒、丁香、沉香和象牙,抬起腿走到托勒密口中的“石塔”去……”(《陌生人馬可》P.21—22)
這說的應該就是商人們從瓦罕地區“中轉”奔向喀什噶爾(今新疆喀什)或“石塔”(今新疆塔什庫爾幹)的景象了,有揹著胡椒、丁香、沉香、象牙從南往北趕去的印度人,有早在烏爾根奇就換好了銀子的波斯人、包括後來的地中海人……
責任編輯:黃雅竹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