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1948-),當代坦尚尼亞著名作家,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北京時間10月7日19時(瑞典當地時間13時),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由瑞典學院公佈,坦尚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爾(Abdulrazak Gurnah)摘得殊榮。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爾自1987年起用英語開始寫作,“難民主題”貫穿了他目前為止的全部創作生涯。古爾納的作品以長篇小說為主,代表作有《天堂》(1994)、《遺棄》(2005)等,現均無漢譯本。短篇小說《囚籠》《博西》收錄於《非洲短篇小說選集》,於2013年被譯介到國內。
另有《我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刊登於武漢大學出版社《中國英語教師教育研究》一書。這篇小說
題目來自《走出非洲》中主人公反覆強調的“我在非洲有個農場”,與片中隨處可見的浪漫風景相比,古爾納筆下的農場呈現出非洲農場的另一面現實。
《我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譯者:林曉妍
我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她聽到女兒卡迪加說,穆娜盡力記住卡迪加更喜歡被稱為卡迪,尤其是在她的朋友面前。那天下午,卡迪加和她的朋友,通常是和克萊爾、艾米一直在看《走出非洲》。大多數星期天下午她們都是這樣度過,輪流去各家看電影錄影。在卡迪家裡看影像,在其他人家裡看DVD。
當電影結束時,或是在故事結尾後的短暫沉默中,卡迪那樣說。這是對電影中重複輓歌的模仿;我在非洲有一個農場,用嘶啞的聲音說著,像是為這片土地哀嘆,讓凱倫·布力聖陷人悲劇之中。失去愛情,失去農場,失去天堂,最後破落。卡迪接著說了那話:我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
穆娜想要衝進去告訴她們不是那樣,根本不是那樣的。但在卡迪說話之後,她聽到有人嗤之以鼻,這讓她猶豫不決。她想,這是艾米,驚訝或開心地咯咯笑。你媽媽真的!?也許卡迪的話只不過是青少年朋友之間的吹噓。
這是她童年的故事之一。孩子們小的時候,總喜歡聽故事。他們有時會催著她講故事,好像他們能從中得到啟示。她最大的孩子賈馬爾常常準確地記得這些故事,談論故事中的人,就好像認識他們一樣。哦,亞伯達拉叔叔總是喜歡讓別人付錢講故事,不是嗎?真是小氣。現在賈馬爾長大了,開始頂嘴了,還整夜待在外面,在朋友家裡睡覺,不知道在做什麼。他衣服上的汗水和煙,還有廉價食物的味道,都讓穆娜想到年輕人去的那些地方,如果她走進賈馬爾的房間去收拾髒衣服,他會生氣地大聲吼叫。他喜歡這些味道。他走路拖沓,就像雙腿和臀部慢慢在他身下溶解。無論如何,他對她童年的幽靈不再有任何興趣。或者因為她提醒他曾經熟悉的故事人物,他別無選擇只能表現出興趣聽時,他不斷點頭,迫切希望她結束故事,希望她不要像以往那樣擴充套件故事。
卡迪沒有那麼真切地記住故事,經常不得不提醒她。是的,你知道他是誰,奧馬爾姨夫,我14歲的時候在他的農場住過幾周。出乎意料的是,卡迪有時會記得。像現在這樣,在看了一些帝國的懷舊激情電影后,她想起了農場,然後告訴她的朋友,我的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但那個農場和電影裡一點也不一樣,沒有飛馳而過的車馬和水晶玻璃,沒有僕人,沒有人可以自救。她是受管制的人,服從於生命和其他人,被那些愛她並擁有她的人從這裡送到那裡,再送回來。這就是卡迪的朋友竊笑的原因。她非常清楚,不可能像她們剛剛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好生活一樣。不用多想,她就會知道卡迪的母親不可能生活在真正的非洲農場裡,那裡有開闊的天空和濃濃的樹蔭,有刺槐大道和燈火通明的走廊。更可能的是,卡迪母親的非洲是你在電視上瞥到的另一個非洲,街道上擠滿了人,塵土飛揚的田野裡孩子依偎著母親。
也許卡迪的朋友不知道她這麼想,也許她沒有竊笑。穆娜感到自己很愚蠢,她甚至想衝進去對她們抱怨。她好奇那種感覺留下的苦澀味道。是她的年齡?她聽到卡迪的請求。請假裝我媽媽在非洲時的樣子,假裝我像你。也許這根本不是一個請求,卡迪只能把非洲想象為她剛看到的照片,只能看到她母親像那樣生活。
她們已經14歲了,她會讓他們感到尷尬,最重要的是卡迪。如果她進去了,告訴她們,她住的那個農場和那個虛構的奢侈品一點也不一樣,它小而且貧瘠也有人,它不在非洲,而是在一個真實的地方,從草和葉子的氣味到天氣的最小變化,一切都有名字。
自女兒說了那句話,她沒有動過,因憤怒而呆滯。等憤怒慢慢退去,這種感覺被遺憾和一陣內疚取代。有什麼能讓人感到如此憤怒?她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熱心的女兒和她善良的朋友會為受傷的烏龜或擱淺的海豹的命運而哭泣,但她們會對那些受苦難的人漠不關心,因為她們認為這是那些人應得的。
回憶困擾著她,她無法忘記,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事情一直纏繞著她。她想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離家很遠的人是不是也這樣。她想知道距離是否使人記憶不同。
這些安排她是聽不到的,好像她是一個隨便的聽眾,而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人。父親不在,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短時間內也不會出現。小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為何父親長期不見。她習慣了,也沒有特意注意到,或者只是在父親住在家裡時才意識到這些。當父親和她們住在一起時,好像母親直到父親回來,才會做出任何決定或執行任何重大任務。也許這也是他喜歡的方式,或者也許她們必須等著他帶回來的錢才能做事情。在後來的幾年裡,穆娜認為母親在父親不在時放慢了速度,而她和姐姐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是被抑制的。
這一次,事情對母親來說太沉重了,她不舒服。她長時間手抱著頭坐著,抱怨頭痛讓她不能做最簡單的事情。穆娜和她的姐姐哈瓦在她周圍輕輕地走動,當她緩慢的呼吸是她們之間唯一的聲音時,她們坐在她身邊,試圖停止爭吵。她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母親。當她們開始安慰時,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母親的眼淚,直到她似乎已經流完了淚。有時她整天都會因為輕微的冒犯或小傷而哭泣,直到最後她們三個都因為難以理解的痛苦哭到渾身無力。
有一天,阿米娜姨媽來探望。這時,穆娜聽到了將她帶到鄉下的安排。阿米娜姨媽是他們母親的姐姐,她說兩個孩子太累了,她會把穆娜帶走,直到母親不那麼累了。“哈瓦可以照顧母親,讓她休息,恢復健康。你去鄉下,我們會給你找點活幹。”
後來她不記得是否有人說過失學,但這是穆娜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離開學校幾天。一小時之內,穆娜就把幾天的隨身物品準備好了,披著父親上次回家時帶來的新絲綢披肩,和姨媽一起走到公交車站。她記得這個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戴著它。農場距離城鎮只有15英里看到的,她小時候曾去過多次,她每年見到奧馬爾姨父四五次,因為他來鎮上時,偶爾會打電話給他們。她不知道她會在那裡度過幾個星期。
奧馬爾姨父不愛笑,但這不是因為他生氣或不開心。他只是不笑,但當他看到穆娜走向房子的時候,他笑了。他坐在帶頂的門廊裡,用棕櫚葉編籃子。當他聽到她們從路上走來時,他抬起頭,臉上出現了無聲的笑容。
房子建在一個斜坡上,斜坡底部有一條小溪。農場在房子後面,溪流兩側佔地六英畝。她一直記得在農場度過的第一個晚上,以及鄉村的沉寂。這不是真正的寂靜,因為有刮擦的聲音和沙沙聲,以及夜間無法形容的無聲的暫歇段。當她走到外屋時,寂靜帶著無聲的吼聲向她撲過來。睡眠中聽到的沙啞的喊叫聲,在睜開眼睛時消失了,她聽到溪水中青蛙沉重的呼吸聲。
他們給她一間自己的房間。“你會在這裡住幾個星期,”阿米娜姨媽說,“隨意點。”房子很小,只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商店,不是棚屋,而是一個小農宅。在一年中的不同時間,她睡覺的那個房間也被用作商店,所以有飛濺的痕跡和植物汁滲人白色的牆壁,無法去除。小窗戶被封上了,遠離溪流,溪水沿著斜坡流向一片香蕉樹。
白天,她希望與阿米娜姨媽離得近點,等待她安排做家務。她明白她應該和姨媽在一起,因為她14歲了,而且是個女孩。她幫著清掃院子,做飯,洗衣服,清洗水果,把水果裝在籃子裡,運到鎮上市場。起初很累,但她習慣了重複單調的事,覺得異常愉快。下午,如果她不是很累,奧馬爾姨夫心情好,他就帶她看農場的工作,有時帶她走到大路上,一直走到人們等公交的巨大芒果樹下。那裡有一家小店,當奧馬爾姨夫停下與坐在板凳上的人互相問候和交流訊息時,店主為他們煮咖啡。“去和裡面的人打招呼,”第一次的時候他這樣說。之後,她每次都與房子裡的女人打招呼,和她們坐在一起,直到奧馬爾姨夫與坐在樹下的人聊完。
有一天,一個男人從談話中站起來,和他們走在一起。他比奧馬爾姨夫年輕很多,也許他剛三十出頭,臉上帶著笑容,眼睛明亮,充滿好奇。奧馬爾姨夫告訴她,他叫伊薩,是他們最近的鄰居。她走在他們後面,從他們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們喜歡彼此。後來她發現,伊薩經常來拜訪他們,之前他陪著妻子和孩子到奔巴島去看親戚了。當他來的時候,他和奧馬爾姨夫一起坐在門廊裡,聊著笑著,喝著咖啡。有時,阿米娜姨媽和他們坐在一起,他是個好朋友。她問候他的妻子和孩子,有時稱他兒子。
他總是要求穆娜來迎接他。穆娜注意到,當沒人看的時候,他瞥了她一眼。她不禁注意到他的興趣。這持續了很多天,慢慢地,他每天都來一次,她的身體在他的審視和偷偷的目光下變得發熱。他的表情變得不那麼匆忙了,有一天他衝她神秘一笑。她回笑一下,別過頭,心裡很高興。
接下來發生的事絕不可能弄錯。當伊薩在那裡時,穆娜一出現,奧馬爾姨夫就看起來很緊張,不舒服。阿米娜姨媽總是使穆娜有事可做。他們什麼都沒對她說。伊薩的微笑和目光使她激動,但也使她害怕,但由於他什麼也沒說,她姨夫和姨媽都很警惕,她覺得很安全,好像在遊戲中。
一天晚上,他出現在她的視窗。也許這不是第一次,也許他以前就這樣做過。窗戶在牆上很高的地方,有兩扇木製百葉窗。當她第一次在這裡時,她害怕鄉下的黑暗,把兩扇百葉窗都關上了。後來她一直開著一扇。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她醒了,眼睛直接看向窗戶。夜晚的微光足以讓她看到窗戶上一個頭的影子。手捂住嘴之前,她無法抑制,發出恐懼的吸氣聲。只一瞬,她認出是伊薩。她使自己鎮定,假裝還在睡覺,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的呼吸聲。她意識到一定是緊張喚醒她的。一會兒那頭消失了,但是她不敢關上窗戶,以防在關窗時他伸手拉她。一晚上,大部分時間她都處於清醒狀態,迷糊一會,又醒來,她的臉一直朝向窗戶。
第二天早上,她去外面,看到有一個堅硬的小土堆,他也許站在這上面往裡看,儘管他還不得不靠在窗戶欄上。當天下午,伊薩來時,她待在院子裡,當她打招呼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那天晚上,她關上兩扇百葉窗,醒著,等他。她聽到他到了,感覺到他的手在百葉窗上,推著它。“不要躲著我,”他溫柔地說,帶著懇求。她躺在黑暗中,聽著他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放開窗戶欄時發出的輕微砰砰聲。她無法忍受這種恐懼,早上看到阿米娜姨媽時,她告訴了姨媽。阿米娜姨媽有一會兒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起來很傷心,好像穆娜給了她一個巨大損失的訊息。“不要跟奧馬爾說,”她說。
姨媽告訴她準備好她的東西,並在一小時內她們出發去芒果樹下的公交站。奧馬爾姨夫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匆忙。“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問。
“沒有,”阿米娜姨媽告訴他。“我只是忘了,我答應今天帶她回家。你知道她已經在這兒待了好幾個星期了。”
穆娜聽到卡迪叫她。“你在哪兒?”她喊道。
卡迪走進廚房,14歲的孩子,微笑著,十分穩重。她來到穆娜坐著回憶的桌子旁。她從後面靠在母親身上,長長的頭髮落在母親的頭上。
“你在幹嘛?”卡迪問道,親吻她的頭頂,後退一步。沒有等待媽媽說話,卡迪就說:“我們要去艾米家了,幾個小時後回來。”
“非洲農場並不是那樣的,”穆娜說。
“媽媽,你聽到了?”卡迪說。“我只是那樣說,想讓她們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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