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兩首重陽詞賞讀,一首蘊藉深沉,一首明麗歡快,適合慢慢品讀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阮郎歸·天邊金掌露成霜》
晏幾道是宋朝的納蘭性德和賈寶玉,父親是名相晏殊。雖然父親一生清簡,但是官高位重,不用鋪排也自有門庭若市,再加上幾位哥哥都在朝廷做官,所以晏幾道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自然十分的優渥。且因為他是晏殊最小的兒子,47歲的晏殊,看著粉妝玉琢的么兒,那是臉上開滿了菊花。
晏幾道是在父親的寵愛下長大的,聰慧的天資,穩定的生活,錦衣玉食,良好的教育培養。晏幾道十四歲就考中進士,圓了他爹的夢。因為他爹晏殊,十四歲被宋真宗看中,直接賜同進士出身,雖然是無上的榮耀,但是如同賈寶玉的老爹賈政,一輩子耿耿自己是皇帝賜官,不是經過科舉考試得來的官職,總有那麼一點點不能理直氣壯。
虎父無犬子,按道理晏幾道的前程,也該是青雲直上,如此的學問,如此的人才,如此的少年。
可是晏幾道出生太晚,得意太早。十七歲,父親死了。
晏殊並非功勳世家,他得蒙真宗皇帝慧眼識珠,又是太子老師,所以兩朝風光。但是花無百日紅,晏殊一死,一朝天子一朝臣,晏幾道反而因為太年輕,受到父親的同僚排斥,認為他不過是溫柔富貴之家養出的紈絝子弟。
隨著晏殊的離世,晏家也在經濟上敗落。晏幾道從一個富貴少年,直麵人生種種炎涼。他和曹雪芹一樣去京城做了小官吏,後來被人構陷,捲入了神宗朝的文字獄,出來後,去許昌,去北方幕府擔任判官,中年顛沛北方,沉淪下僚。
但是他的詞,和他父親一樣齊名,他的父親典麗嫻雅,而他則更加蘊藉,以一種華麗的蒼涼,貴族的氣息,綿密憂傷的情感,打動人心。
這首詩是晏幾道中年在汴京所作,他的故鄉是江西撫州,但是父親常年在汴京做官,按道理,汴京也是他的故鄉。但是京城居大不易,父親死後,這裡留有故宅,但是晏幾道幾經冷暖,仕途無望,這裡不再是他內心的安穩的故鄉,反而有一種冷眼和清醒。
又到了一年重陽節。那麼“天邊金掌露成霜“,不是虛指,是指他此時就在京城。漢朝漢武帝在長安宮廷內,建立高20丈的仙人承露臺,以祈求長生。後世多半用金莖露,代表皇帝的恩惠。
所以晏幾道是中年之後在汴京,度過的又一個重陽。但是那帝都的榮耀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
跟他有關係的就是那天上南飛的大雁,一行行飛去,彷彿流雲都充滿了那種動感的思鄉。
但是帝京繁華,也有朋友,也有佳人,大家看到晏幾道在這裡,一起團聚過節,喝酒熱鬧,那濃厚的人間情誼,讓他有著片刻的安穩,人情似故鄉。
佩戴好紫色的蘭草,頭冠上插上應節的黃菊花,和久不見面的朋友聚會,也忽然會爆發出少年青年時代的熱情。
要知道晏幾道是十四歲的進士爺,那一夜看盡長安花,踏馬長安路的青春飛揚,其實是留在很多真摯朋友的心中的。
最有名的句子是”欲將沉醉換悲涼“,我準備多喝開心的酒,洗去內心悲涼的滋味,請演奏些開心的曲子吧,讓我在這樣的歡快裡,忘記種種人生的不如意。
那麼這首詞的詞魂就在這一句,詞眼,就在悲涼。
是有多少的悲涼,他才想借重陽節的狂飲,去掩蓋,但也是掩蓋不住的,可能一首略微舒緩憂鬱的歌曲,就能開閘他壓抑的內心,噴薄的淚水。
從小康之家墮入貧困,魯迅都說“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而晏幾道是從富貴頂端一路滑向生活的貧困和卑微。笑,全世界陪著你笑,哭,你一人哭去吧。對於感情細膩的他,在歲月中看到的炎涼,離散,經歷的顛沛屈辱,以及無力面對父親晏殊的盛名,他能不悲涼嗎?
有一次在許昌,他的上司是父親提拔的官員,晏幾道以為有這層關係,會得到栽培和重用,但是人家回他的話,讓他無言以對,你的詩詞寫得很好,可是呢,你的品德配不上你的才華。晏幾道和這個官員什麼怨,什麼仇?不得而知。但是是個明白人都能看出這是輕蔑和羞辱。
那麼這樣的事情,在父親死後,不說是常見,也不會是獨一無二吧,不過有人的拒絕更加隱蔽,有人的拒絕更加惡劣。
從此晏幾道不再求人,也不訴苦。他或者也錯過了很多真心想幫他的人,但是保有一種無人超越的貴族式的硬氣,哪怕他成年後,從來就沒有富貴過。
和悲涼為伍,笑著承受,品嚐,嚥下。他天真,但是有著天真中的驕傲。
晏幾道的詞之所以感人,是因為他多半寫了那種無言承受的厚重之感。那其實是很多人孤獨時刻的真實。彷彿說,很苦,我喝了,生活是這樣的,他看著你笑,你內心猛然被擊中了一下。你會想,哦,這世界這麼多磨難,還有他陪著。
晏幾道活了72歲,一生有絕大多數時間,清苦貧寒,如果你遭遇生活的不幸,建議你看看晏幾道,看看他頑強無聲優雅的堅韌。
這首詞是中年的晏幾道寫給自己的,汴京如他鄉,半生是悲涼,然而還是要微笑著喝酒,淡去歲月的傷痕,帶傷面向未來。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風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裡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灩灩金。”《鷓鴣天·九日悲秋不到心》
晚年的晏幾道住在汴京,這裡有父親的京城老宅,是皇帝的賜予。幾十年過去,門庭早已經冷落,在這裡,晏幾道坐擁書城,很少見客。除了年輕時的朋友,比如黃庭堅來,他會作陪,其餘的都謝絕了,哪怕名噪一時的蘇軾。
此時宰相蔡京,因為雅幕晏幾道的文筆文聲,專門請人拜訪登臨晏幾道家,一次是重陽節前,一次是冬至節前,請晏幾道為節日作詞,好譜為新曲。
這首重陽詞根本看不出是耄耋之年的晏幾道所作。有著他父親典雅,卻又有著屬於自己的那種清新。
所謂的悲秋,在重陽節這天,是絕對一句表面的虛詞,就那裡能夠落到心上。
你聽,這汴京鳳城,到處是節日的歡樂,到處是新的歌曲。
說是風凋碧樹,可是那金秋的楊柳反而更加疏朗,彷彿愁眉變淡,你看看那滿地菊花,像深深祝福的笑臉。
可以看到雁子飛過的季節,聽到到處是裁剪衣裳的忙碌。
這在繁榮富麗裡的重陽節,何必非要去登高,你看在月下飲酒,那酒杯裡盪漾的菊花酒,是嫦娥仙子捧到了你的嘴邊啊。
這首詞,非常接地氣,描寫了重陽節京城的富庶和繁華,在宋朝,所有的節日更加民俗化,更注重人和人的團聚和熱鬧。如果說這首詞,是為了盛大的重陽節的晚會,為蔡京寫,這樣的筆,也足以是駕馭一種快樂的大場面,歌頌太平和富庶。
所以晏幾道是有才,和他父親一樣,知道什麼場合做什麼詩詞。只是命運不眷顧他。
這也是他對蔡京的回報吧。雖然晏幾道不事權貴,但因為他的父親曾經高居相位,也寫下無數典麗歡快的祝酒詞,這首詞很顯然是在向父親致意。
但是晏幾道和蔡京的交集,也止在這兩首詞(一首重陽,一首冬至)。或者蔡京有心想眷顧,但這個時候,晏幾道已經是老人了。經歷了一生的悲涼,他看得淡,也做得穿。沒有必要。
但是後世很多人看到的是嘲諷。比如說,嘲諷蔡京位高權重,綺羅成群,哪裡有什麼悲秋,沉醉在自己的紙醉金迷裡。初看有點道理。但是這樣的說法經不起推敲。
晏幾道比蔡京大九歲,晏幾道此時已經步入老年,不像年輕人或者中年人,會抓住機遇,鑽營上進。而且這個時段,北宋已經走向全面繁榮,無論是誰在位,都願意重陽佳節多些快樂新聲。而蔡京之所以選擇晏幾道,或者是有些心靈上的默契吧。
而晏幾道之所以沒有拒絕,我想很大原因,是因為他有個做過丞相,對他厚愛的父親。
也正是這首詞,讓人看到了晏幾道的雍容才筆,是父親和他自己的才華的合體。
這兩首詞,一私一公,一首蘊藉深沉,一首明麗歡快,都適合慢慢品讀,滋味深長。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