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
一部詩意的、美學的科考手記
——讀臧穆的《山川紀行》
作者:劉華傑(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初閱三大本《山川紀行:第三極發現之旅——臧穆科學考察手記》(以下簡稱《山川紀行》)後,我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則訊息: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能做這樣的書非常不容易。對此書有若干個沒想到。1.中國竟然有這樣的科學家。2.出版社竟然願意做這樣的書。3.竟然做得如此好,下了很大功夫。
享譽國際的真菌學家
這部一卷三冊的鉅著影印了臧穆留下的野外考察日記中15冊國內科考部分之內容。出版社組織編委會專家領銜的人員,過錄了全部日記手稿,並進行了必要的校訂和翻譯(主要針對物種名稱等),另有少量編者註記和導讀性質的文字。當然,還有序言和附錄。
十多天過去了,書評還沒寫。書一直在看(由前到後,由後到前,反反覆覆),腦子也不停地轉,如何點評這樣一部特殊的大書呢?常規書評大概不合適,至少不應當由我來寫。這書非常特殊,就內容看,涉及植物分類學、菌物分類學、地理、科考筆記、日記、繪畫、書法、科學文化、史料整理等,門類眾多、複雜交織、時間跨度較大,這些為讀者欣賞、評論提供了多種角度和機會。按理說,我應當從科學史、科學文化或植物博物學的角度寫一寫。但這是最重要的嗎,我個人讀此書最強烈的感受在這些方面嗎?
臧穆手繪的標本採集卡——膜苞雪蓮
臧穆1930年生於山東煙臺的一個殷實之家,2011年逝世。新中國成立前夕考入美國教會辦的東吳大學,就讀生物系。畢業後先後在多所學校任教,主攻苔蘚,也因研究苔蘚而與黎興江相識、相戀、結婚。但後來臧穆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主要研究的不是苔蘚而是大型真菌,即百姓通常說的蘑菇。回想一下,以前我見到過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他主編的《西藏真菌》,只是沒有與具體的作者聯絡起來。此書中,王文采、胡宗剛、曾孝濂、黎興江的序言、編者的引言和導語、書末的四個附錄,特別是胡宗剛的文章,提供了必要且豐富的資訊,能夠幫助讀者瞭解更廣闊的背景。從中可以得到一個基本意思是,臧穆是中國西南真菌採集與研究的奠基人,是享譽國際的真菌學家,他一生做了大量科研工作和科研服務工作。比如他建立了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隱花植物標本館,他本人採集真菌標本13800餘號,苔蘚標本24500餘號,地衣標本1200餘號。在他的直接努力下,《雲南植物研究》和《橫斷山區真菌》《中國隱花(孢子)植物科屬辭典》《中國真菌志·牛肝菌科Ⅰ—Ⅱ卷》《中華大典·生物學典》等得以順利出版。
《山川紀行:第三極發現之旅——臧穆科學考察手記》臧穆著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
深厚的植物分類學功底
臧穆一生的專業學術成就集中於真菌,附錄三列出的其數百項發表記錄也明確定位於真菌。但是,《山川紀行》這三冊書展示的,不限於此。美術、風景、民族、文化等暫不談,我特別注意了一個細節:作者對一般植物學非常熟悉、專業,比如從上冊1975年5月27日開始的科考筆記中,到處可以看到作者“隨意”寫下的植物拉丁學名。不是一種兩種,而是數百種;不是一科兩科,而是涉及非常多的植物科。
在筆記本中寫出植物的準確名稱有多難?有時非常難,特別是對於研究程度較低,以前沒有接觸過的地方。1975年對於西藏的植物,人們瞭解得還非常有限,所以國家才啟動了第一次青藏綜合科考。我在構想,那裡臧穆作為考察隊成員之一,他在野外認識多少植物,他是如何認出來的,他如何能夠準確地分科、屬甚至到種,而且直接寫出拉丁學名,甚至有的還包含命名人的資訊?如果只是極少數目標物種,也沒什麼奇怪的,事先鎖定,做足功課即可。但是顯然不是這樣,不是少量而是大量,它們不可能都是事先鎖定的物件。當時可能也隨身攜帶了一些工具書,有所參考,但是即便如此,能寫下內容如此豐富、專業的筆記,還是令人稱奇的,表明作者對所考察地區野生植物有足夠多的瞭解。一開始,我甚至懷疑,有些筆記是事後“填寫”的,但綜合分析細節,判定至少主體部分是當時完成的。這不能不讓人佩服臧穆深厚的植物分類學功底。他後來沒有專門做狹義植物學研究,基本沒發表狹義植物學的論著。但是他的植物學基礎在那裡,構成他這位科學家的基本素養。這個基礎與他的文藝、美術、人文功底一樣,作為一個廣博的背景出現,支撐著其最核心的專業研究,成就著他獨特的人生。
1975年6月臧穆在西藏亞東縣考察時的野外日記。右圖為喜馬拉雅山脈綽莫拉利峰寫生。
就研究經費、頭銜、官位、發表數量、獲獎等級等而論,臧穆並不很突出,比如他不是院士,也幾乎沒擔任過某某正職,但是他這個人令人佩服、羨慕,酷愛收藏、會唱京劇、優美的板橋體書法、簡潔而精準的植物素描和水彩畫,個個讓人讚歎。不用說太多,僅看看每頁上用鋼筆寫下的漂亮漢字和外文字母,就足以令如今的每個讀書人吃驚:怎麼會這麼好看?我怎麼寫不出來呢?什麼樣的基礎教育有助於培養出臧穆這樣的文化人?科學家還是文化人?這是個問題。他到底是科學家還是文人?如今,科學與人文好像只能居其一,兩者都涉足,通常淺嘗輒止。可是,科學與人文有機結合,真的是一種理想。它並沒有遠去,臧穆就是一個典型。
個體人生的詩意的記錄
這三冊書展示的是什麼?人們怎麼看以及臧穆本人如何看它?對此,不可能有唯一答案,但可以各自表達。我想了好久,結論是,臧穆在創作一種獨特的藝術作品,首先是為他自己。它是私人性的,平時供自己觀看或者極少數好友翻看,生前沒有出版,也許他根本沒想著出版。但它對臧穆本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為此花費了大量心血:在條件極為艱苦的情況下——通常在夜裡,他在本子上完成書寫和繪畫,一本又一本地積攢著。它是個體人生的美學的、詩意的記錄,也可以說是“忠實”的記錄,但此忠實不等於有一說一,原封不動地摹畫大自然、記載每一年瑣事。其實物件是作者精心選擇過的,表現形式也是非常特別的,有意突出了一些也有意忽略了一些。時間久了,人的記憶會變得模糊或者誤置,但當時記錄下來就不一樣了。將來某一天翻看當年的野外記錄本,能夠回想、再現許多場景。在這種意義上,它確實就是一種類似日記的東西,只不過更高階,更有藝術品位。它們真的非常精彩,可以被視作藝術作品。當然,三冊的內容並非都為同一型別,我本人最喜歡的是上冊。尤其喜歡他畫的綿毛點地梅(65頁)、多脈南星(69頁)、桃兒七(78頁)、絹毛薔薇(90頁)、風毛菊(108~109頁)、二葉獨蒜蘭(259頁)。我也夢想著能寫出一手好字。
臧穆手繪的標本採集卡——大絲膜菌
本土學術積累的重要性
此類作品何以能出版?它是一流科研成果嗎?是重要且完整的人文學術嗎?是了不起的美術創作嗎?是偉大歷史名人或科學巨擘的手稿嗎?都不是!但是它確實值得出版。在今日中國它能面世,當然有一些具體因果推動,比如臧穆好友曾孝濂先生的推薦,比如責編周遠政女士的具體運作,比如出版社申請出版選題。這些當然重要,它們是亞里士多德講的動力因、直推因。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此書今日能夠面世,是因為有許多人認同它的價值、稀缺性,而它值得光大、展示給這浮躁的世界。中國的國力也在增強,企業有能力出版它,讀者有能力欣賞它、消費它。這樣的條件,來之不易。可以說人們等了好久。與之相關,《山川紀行》出版的意義是什麼?它是“無用”之書,我這麼說,不是在貶低它,而是在表揚它。有趣好玩的書,都是無用的!相對於當下的主流,未來才有用的東西在現在看自然是無用的。為無用乾杯!這樣無用的圖書列入“國家出版基金專案”,恰好見證了中國社會之平穩發展、走向從容。
2000年臧穆在雲南思茅菜陽河自然保護區考察時採集真菌標本。
本文圖片均選自《山川紀行:第三極發現之旅——臧穆科學考察手記》
最後想要說的是本土學術積累的重要性。臧穆一生工作的主要領域是大型真菌,他幾乎白手起家,他本人介入的時間也不算很早。1973—1975年主要用於標本採集,1983年就出版了《西藏真菌》,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就有了世界一流的真菌標本收藏。整體算下來,經歷30多年的積累,依託雲南及其周邊豐富的自然資源和國際範圍的廣泛學術交流,中國的真菌研究就做出了模樣,培養出一批人才。30年長了還是短了?我覺得不算長。重要的是,要有好的規劃,打好基礎,堅持做下來,代代傳承。學術研究要有自主性,要著眼於國家長遠建設,按自己的思路走,不宜總跟著洋人的熱點跑。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02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