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傍晚的時候,走進那家小小的招待所的。
招待所的門口黑咕隆咚的,門上的牌匾是塊木頭,上面刻著黑字,看不清。沒有燈光。
門兩側也有兩個牌匾,但也看不清寫的什麼。
我是仗著膽子走進這家招待所的。因為我白天已經從門前走過一趟,踩過點了。
但我沒想到,穿過招待所幽暗狹長的走廊,是一個大廳。大廳裡也黑咕隆咚的,不過,比走廊亮了那麼一點。
我的眼睛漸漸地適應了大廳裡的光線,發現大廳的四周好像圍著一圈桌椅,牆壁上還掛著一些電線,電線是帶顏色的,上面掛著很多小小的燈泡。
我躡手躡腳地向牆壁走去,想看看那些電線和燈泡,等我走近才看清,電線不是帶顏色的,掛在電線上的小小的燈泡是五顏六色的,所以把大廳弄得鬼裡鬼氣,也夾雜著一股神秘。
空氣中還有濃重的潮溼氣味和啤酒混合的味道。
這個大廳像勞累了一夜的老夫人,終於得到休息的機會,她就一直在沉睡。
她要是醒了,會是什麼樣呢?
忽然有人在前面喊:“誰呀?誰站那兒?別碰燈!”
後面的話已經不是喊了,是吼了。
我急忙往後退,腳碰到了椅子,椅子撞上了桌子,身後想起一片稀里嘩啦的碰撞聲。
那個人一直站在前面,還衝我嚷:“誰呀?沒啥事趕緊出去!”
那人攆我出去,反倒激起我心裡的勇氣。我本來有點膽怯,想逃出去了。但聽那人的喊叫,我就反而想看看,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就向那人走去。
走到面前了,才看清那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穿著保安制服,外面披著一件褪色的軍大衣,估計是保安吧。
保安看清我是個女人,就盯著我問:“找誰?”
我不敢跟保安對視,避開了他的目光,大起膽子,說:“找老闆。”
保安看看我,說:“找老闆有啥事?”
我說:“我看外面寫著招服務員,進來看看,還招不招服務員了。”
保安把他身後的門推開一些,門裡透出一些光亮。但門裡沒有聲音,好像裡面住著人吧,但沒有聲音。
保安藉著門裡的光亮打量我。他背對著門,我的臉則正好衝著門裡的燈光。我眯縫眼睛,想躲開那燈光,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僵直地站著。
保安打量我的眼神太直接,我有些受不住了,真想撒腿往回走。但是,心裡又有個聲音告訴我,要堅持,我是來掙錢的,不應該逃走。要是逃走了,我可能就再也沒有勇氣走入這樣的場所了。
保安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後問:“誰想幹服務員啊?你呀?”
我擔心我的長相不夠服務員的標準,就怯怯地點點頭,說:“嗯。”
保安盯著我,又問:“你多大?”
招待所的門前,貼著一張招收服務員的啟示,那啟示上寫著:“招收女服務員,年齡在18歲——25歲之間,容貌端正,心地善良,性格溫柔——”
我覺得我的容貌是端正的,心地是善良的,性格還算溫柔,只是年齡有點過框的了,我已經27歲了。
但我沒敢跟保安說我27歲了,我擔心保安攆我走,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了勇氣說:“我25歲。”
保安不太相信地又上下打量我,盯著我的眼睛追問:“真25歲?”
我心想壞了,可能我的面相有點老吧,他看出破綻了。但話已出口,我只能死硬到底,說:“真25。”
我以為保安還會繼續刁難我。但還好,保安沒再說什麼,就轉身進了房間。隨後又把門開啟,對我說:“進來呀,傻了?還瞅啥呀?”
我連忙跟著保安走進房間。
我從此就走入一個新世界。
房間裡沒有開燈,我一進去就踢翻了什麼東西,是水盆,水灑了一地。
走在我前面的保安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好像是罵我傻X笨蛋,我沒聽清。
保安隨即伸手在牆壁上啪地一聲,按了電燈的開光,房間裡瞬間亮了起來。
燈光太刺眼了,我眯縫眼睛,打量房間。
房間不大,有三四十平方,搭了兩個長長的通鋪,上下鋪。上下鋪都住滿了人。燈光一亮,床鋪上的人有的探頭罵人,有的伸手拽起身上的被子蓋住頭。
我發現房間裡住的都是女人。
女人們罵人的話很粗,用各種花樣翻新的話罵保安。
我以為保安會生氣。
但保安沒有生氣,而是笑嘻嘻地伸手去揭女人的被子。
我溜了一眼保安,猛然看到他把手伸進一個女人的被窩。那個女人竟然什麼都沒穿,就光溜溜的睡覺,露出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保安就把他的大手在女人的胸脯上抓了一把。
抓得我渾身一哆嗦,好像保安的大手抓到我身上一樣。
那個被保安抓了一把的女人罵了一句什麼,飛快地穿上衣服,吆喝了句什麼,她說的是外地的方言,不是本地的話,我沒聽清,就忽然看到女人旁邊的鋪上幾個女人一起掀開被子,把保安按在身下,揮拳打了起來。
保安就一個勁地奶奶姥姥地叫著求饒。
女人們就笑罵著散開了。
女人們雖然罵罵咧咧的,但陸陸續續地起床了,上廁所的上廁所,刷牙的刷牙的,還有的女人在床上吃東西,還有的已經對鏡開始描眉畫唇線了。
我發現這裡的女人都挺年輕的,有的比我小一些,有的比我面相老一些,大概比我大個五六歲吧。我有點放心了,我並不是服務員裡年齡最大的。
我看到一個女人往臉上撲粉,撲了一層又一層,然後還從精緻的化妝箱裡拿出一個黑色的細頸瓶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小滾刷,蘸著小黑瓶裡的液體,竟然往睫毛上刷。
後來我才知道,那小黑瓶裡的東西叫睫毛油。
那是傍晚時分,北方冬天四點以後天就黑下來了。
寢室裡的女人們睡了一白天,傍晚時候才起床,開始梳洗打扮,迎接晚上招待所裡來吃飯的客人。
這個招待所原本有十多個住宿的房間,不是臨街的房子,臨街的門面就是一個門口,從門口進來,透過走廊和大廳,大廳的一側就是一長排的房間。但現在這些房間裡的床鋪都拿走了,換上了圓桌面,配上了幾把椅子,變成吃飯的房間了。
客人坐在房間裡喝酒吃飯,招待所的老闆會派幾個女孩端茶敬酒。同時大廳裡的旋轉燈也亮了起來,歡快的音樂流淌在大廳裡,就有客人選個女服務員,開始在大廳裡翩翩起舞。
隨著夜色漸濃,客人來得越來越多,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都是成雙成對的。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但那笑容卻像一張刻板的面具。每一寸空間都飄散著啤酒的味道,還有一些曖昧的氣息。
每一顆心似乎都捱得很近,但又似乎很遙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