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玉柱
國慶長假，神獸再度出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送他去補習班，一對一補習太貴，那就送到二十人的大班去。他上課以後，我放心不下，又偷偷跟去貓在教室外面，窺探他的一舉一動。
放學歸來，我問小朋友：“今天課上得怎麼樣？”
“還行——”他永遠是這一句話。
“沒有被老師點名批評？”
“老師為什麼要批評我？”
“因為你愛說話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怎麼知道？”他一臉疑惑，“老師又告黑狀了？”
“你怎麼能冤枉老師呢？”我有些洋洋自得，“山人自有妙計——”
“難道——”他若有所悟，“難道你跟康熙皇帝一樣，玩了一出‘微服私訪’？”
沒想到被他戳穿了，我臉一紅，說：“好啦好啦！不跟你扯紀律了，一起學習成語吧。”
“微服私訪”是指帝王官吏穿上平民的服裝，秘密出行，探訪民情或疑難重案。故事還要從遙遠的春秋時期說起。某日，齊桓公微服出行，碰到一個叫鹿門稷的老頭，已經七十歲了，還是個光棍。齊桓公很想為他解決婚姻問題，回宮以後找管仲商量。管仲說，天下財富的總量大致不變，如果君王積聚的財富多，老百姓手中餘財就少。同理，女人的數量也是有限的，如果宮裡有太多的大齡宮女，民間的光棍自然相應增加。
齊桓公感慨不已，於是釋出一道命令：凡是沒有被君王寵幸過的女子，一律出宮嫁人。同時，又明確規定了法定結婚年齡，即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政策推行以後，宮中果然少了很多有因思嫁而心懷怨恨的女子，民間的光棍也隨之減少。
齊桓公與管仲 圖/全景視覺
古代帝王喜歡微服私訪的不在少數，漢武帝就是其中一個。他當皇帝第四年，常常冒充姐夫平陽侯曹壽的名頭，晚上溜出去玩通宵，隨從們吆五喝六，肆意踐踏老百姓的莊稼。老百姓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但這種玩法風險也很大，有一次，他們被地方官當不法分子給抓起來了，漢武帝無法脫身，只好給地方官出示了皇帝的信物，才避免被關禁閉。
但漢武帝死性不改，繼續我行我素。有一天晚上到一家旅店投宿，他又渴又累，便向旅店老闆討一杯酒喝。旅店老闆沒好聲氣地說：“沒有酒，只有尿！”他見漢武帝等人夜半出行，明火執仗，懷疑他們非奸即盜，便召集了一幫青年，準備收拾他們，幸虧老闆娘給攔住了。她見漢武帝相貌堂堂，不像強盜，就勸老頭子不要動手。老頭不聽。老闆娘只好把老頭灌醉，綁了起來，那幫青年群龍無首，一鬨而散。老闆娘又好酒好肉招待漢武帝等人，風波才算平息了。
第二天，漢武帝回宮以後，立即召見那個老闆娘，賞賜千金，且將她的丈夫封為羽林郎。為了使自己外出玩得更加舒心，漢武帝又在旅遊沿線建了十二個臨時賓館。但擾民是免不了的。後來，漢武帝乾脆花錢讓當地老百姓移民，把這一片地擴充套件成自家後花園，是為上林苑。
影視劇照朱元璋私訪
朱元璋也是一個熱衷於微服私訪的主兒。但與漢武帝不同的是，他的確是為體察民情，不過，出發點雖好，卻也免不了跟漢武帝一樣吃癟。據傳他有一次外出，碰到一個老太太和人閒聊，正好說到皇帝，他就駐足聽了一會兒。誰知道那個老太太全無敬意，竟然把皇帝稱作“老頭”，而且左一個“老頭”，右一個“老頭”不離口。朱元璋不方便表露身份，氣呼呼地走到徐達家，繞著屋子踱來踱去，還是難消胸中怒氣，索性傳令把老太太居住的那一帶的民家全數抄沒。有司回報時，朱元璋還覺得不解氣，啞著嗓子罵道：“張士誠佔據東南，吳人到現在還叫他張王，我做了皇帝，這地方的老百姓居然叫我老頭兒，真氣死人，氣死人！”
朱元璋對老百姓到底還算客氣，只抄家，不殺人，對大臣可就沒這麼慈悲了。他的密探遍佈全國，大臣們在他面前連一點隱私都沒有。大詩人錢宰被徵編《孟子節文》，苦不堪言，罷朝後在家做了一首詩：“四鼓鼕鼕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第二天上朝，朱元璋對他說：“昨天作的好詩，不過我並沒嫌呵，改作‘憂’字如何？”錢宰嚇得趕緊磕頭謝罪。
錢宰好歹保住了性命，有無數大臣被朱元璋砍掉了腦殼，到死也沒弄清楚什麼地方忤逆了皇帝。他在位中後期，殺伐過度，致使名將功臣凋零，洪武一朝鬼氣森森。據說他有一天私訪，來到一座破寺，寺裡沒有人，只見牆上畫著一個布袋和尚，旁邊題有一詩：“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又何妨？”故事不一定是真的，反映的情緒卻是真實的。
圖/全景視覺
說到這裡，小朋友忽然插嘴說：“老爸，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一節課都表現得不錯，只是偶爾和同學說了一句話，結果被你抓了現行，於是認定我課堂紀律不好。這是不是太武斷了呢？”
“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沉吟一番後對他說。
宋太祖趙匡胤就喜歡微服私訪。王夫之在《宋論》一書中對趙匡胤評價極高，對他的這一行為卻頗有非議。他說，皇帝微服私訪，不外乎三個目的：一是像趙匡胤這樣，搶了別人的皇位，心裡不踏實。所以四處走走，看看，聽聽，蒐羅挖掘一些民間的不滿言論，再採取相應的防範措施。還有一種，像南朝宋的廢帝劉子業，純粹是為了玩，朱元璋的後代正德皇帝也是這種人。第三種，是為體察民情，看看基層老百姓生活得怎麼樣。
那些有為的帝王微服私訪，達到預期效果了嗎？
王夫之很不以為然。他說，君主微服出行，自以為秘密，實際上腳還沒有離開皇宮，行期已經洩漏給身邊的人了。等他一出門，行蹤就暴露無遺。再者，一個人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很受侷限。這時候，如果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想製造假象欺騙他，量身挖坑佈局，簡直易如反掌。
就算皇帝神武英明，不容易上當，但他一定能撥開重重迷霧，發現事實真相嗎？不見得。也許一向嚴謹的正人君子，這時候偏偏犯錯撞到槍口上了，“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誰讓他倒黴呢？但如果就此認定這個人的行為品質，他豈不是很冤枉？還有一些人，平日無惡不作，忽然發善心做了一件好事，恰好被皇帝看在眼裡，因此對他褒獎一番。這對君子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
圖/全景視覺
還有，區域性的利益或弊病，並不足以概括全天下。偶爾從小民口中聽到的對當政者的讚美或批評，有些可能發自肺腑，但也不排除夾帶個人好惡。那些口碑不佳的大臣因為被皇帝揪住小辮子遭到處分降職，卻百口莫辯。還有，某些有利於民生的政策，難免有不盡人意之處。這個時候把弊端暴露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即便被廢止，政策的設計者也無話可說。皇權混淆了是非觀、價值觀，讓很多政績不佳的官員意外收穫了驚喜，而有些股肱之臣害怕被穿小鞋，明哲保身，能多說的少說，能少說的不說。長此以往，皇帝便被矇蔽得越來越深，離亡國也就不遠了。
“你覺得王夫之說的有沒有道理呀？”小朋友一臉狡黠。
“雖然有些片面，”我說，“也不是全無道理。”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呵——”小朋友笑著說，“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微服私訪了。”
“又被這小子給套路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也只好尷尬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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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丨鄧 茜
實習編輯 | 北 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