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成走了二十多年了,安葬在那個孤零零的小山頭。清明時節,常能看見三五成群的老人拄著柺杖前來祭拜。很少有人知道她們與死者是什麼關係,瞭解曹成的人都知道,他唯一的兒子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工作,老伴也跟隨過去,很少光顧那座孤墳。從老人的傾訴中,便能知曉當年他們之間那段平凡而震撼的故事。
那年暑假剛過,曹成所在的單位像往常一樣,組織幹部下鄉清收農業稅。曹成被安排帶隊去上炕村,那裡是貧窮的山區村,很多家庭溫飽都成問題,隨行人員壓力都很大。然而地方財政缺口大,任務重,幹部工資三個月都沒發放。這次會議精神要求,將徵收的效果與帶隊小組長年度考核掛鉤。曹成如坐針氈,一邊是工作任務,一邊是貧困潦倒的村民。入村後,他宣佈,首先將那些有能力繳納而故意拖欠的戶,足額徵收到位。對於那些確實有困難,無力支付的戶,一方面暫緩徵收,另一方面向上級部門申請減免。
半天跑下來,應徵收的一千五百多元農業稅,只收到三百餘元,無力清繳的戶普遍存在。中午吃完便餐,一行人便向山頂人家走去,有戶人家早已知道徵稅的到來,走出戶外,看見一行人來到門口,聲淚俱下地說,現在無力繳納,孩子已輟學打柴,不出十日就能繳納。一名稚氣未脫的孩子站在其身後垂淚。見此陣勢,湯村長嚴厲地批評道,哭什麼,有困難可以向領導反映,領導會考慮的。一邊對曹成說,她家男人前年暴病身亡,留下她孃兒倆,也沒有經濟來源,靠打柴為生。孩子在鎮上初中讀書,原本成績優異,但家裡缺少勞力,眼看就輟學了。
曹成環顧四面大山,瞅著眼前兩間土屋,屋簷的瓦片大多脫落,牆壁被雨水沖刷的痕跡依稀可見。沉默良久,看著湯村長,從嗓子裡擠出一絲低沉的聲音,這樣的家庭情況怎麼不早說。走進屋裡,家裡沒有一樣像樣的東西,兩條凳子上佈滿了灰塵,屋裡散發出難聞的醃菜味。桌上堆放著板栗,曹成問道,板栗怎麼賣嗎?婦女說道,準備累積一些拿鎮上去賣。多少錢一斤?婦女答道,五毛錢一斤。曹成指著板栗,大概有多少?婦女說,大概十斤多。湯村長說,你欠農業稅57元,這也不夠啊。曹成叫所有人掏出隨身的錢,有10元的、5元的、20元的等等不一。他自己拿出50元,將錢整理一下,共計245元,遞給婦女,這些板栗讓他們拿回家吃,他們也有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錢你收下,明天就讓孩子去上學,沒錢的時候就告訴湯村長,或者到鎮上找我。湯村長點點頭,也從兜裡掏出20元錢塞進婦女手中。那麼婦女猛地跪下,淚水很快打溼了胸襟。曹成連忙將她拉起來,困難都是暫時的,要有跨過去的勇氣,一隻手用力攢緊了孩子的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回來的路上,曹成對湯村長說,將村裡類似的困難戶寫出詳細報告遞上去。湯村長點點頭。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無語,袋裡的板栗鼓鼓的,沉重而壓抑。回到單位,同事見一群人滿兜的板栗,背地裡很快議論起來,不收稅去採摘板栗,遊山玩水還帶點山貨,曹成競選鎮長怕是泡湯了。
鎮長錢亮看到湯村長遞上來的報告,非常生氣,大聲斥責道,皇糧國稅自古有之,沒有任何理由不交不收,有困難徵歸徵,減歸減,救濟歸救濟。不能混為一談。湯村長滿臉通紅,道理在現實面前也不過是個道理而已。他在擔心曹成的處境,因為曹成是幾個後備幹部中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恐怕此次成全了他人。果不其然,換屆結束,曹成不僅與鎮長無緣,還成了光頭委員。
曹成沒有氣餒,在哪個崗位都是為百姓服務。他主動提出分工上炕村,別無所求,只為了那些貧窮的家庭戶,幾年下來,他一半的工資都奉獻在那裡,一半的時間在跑單位、跑縣機關,用爭取的扶貧資金送走了近十名大學生,那名婦女的兒子也被名校錄取。他很知足,也很累,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睡下去永遠沒有醒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他很坦然,沒有遺憾。
山頂的那名婦女聯名其他村民,要求將他葬在進村的那座山頭。讓他看看他的村民,也讓村民能夠看到他。錢亮也走了,他到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裡懺悔,洗刷自己的罪惡。那種悔恨只有天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