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茶圖》局 部,約1800年,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藏
從宋趙伯驌作《風簷展卷》中,人們不難發現,茶具作為物質載體,以其清麗淡雅的美學追求完美地呈現出宋代士人的生活品位
◆明《十八學士圖》所繪即為文人品茶、飲酒聚會的典型,圖為作品區域性
◆明仇英《東林圖》中可見二三侍童忙於提取書畫卷軸、備茶、焚香等,主客們則悠然自得,把卷論畫,盡收品茗趣味,圖為作品區域性
◆明丁雲鵬《玉川子煮茶圖》
茶被英國學者李約瑟認為是中國繼火藥、造紙、印刷、指南針四大發明之後,對人類的第五個貢獻。自“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起,茶在四千年發展程序中,既產生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世俗,也富於“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高雅內涵。
茶益人思,墨興茶風,正因茶與書畫天然的默契,在茶文化發展的同時,以描繪茶事、煮茶、茶具等內容的茶畫成為獨特的一脈,包括製茶圖、茗飲圖、品鑑圖等。審美活動發生於生活之中,內在於生活之流。從古代茶畫之“生活”的原初語境,人們能夠領略,一片茶葉從自然生長到加工飲用再上升到藝術的品飲,即從實用層面提升到藝術欣賞層面,所氤氳的生活藝術美感。
【製茶圖】
品茗前,茶作為一種勞動產品,是如何被培育種植,又經歷了怎樣的製作加工工序?不妨透過反映茶葉種植生產、製作加工至包裝待銷過程的外銷製茶圖來直觀感受
“夫茶,靈草也”。(農學家王禎《農書》)茶自“神農嘗百草”傳說以來,便由一開始的藥用價值漸漸被人們所熟悉,“茶味苦,飲之使人益思,少臥,輕身,明目”(《神農本草經》),有些藥茶甚至加入茶葉作為配料起到補虛提氣延年之效,如寧夏回族的“八寶蓋碗茶”。漢魏兩晉南北朝以迄初唐,茶作為食用材料,烹飲方式採用直接採茶樹生葉煮羹湯而飲,吳人稱之為“茗粥”。至宋代,茶已與飯並提,有“三餐茶飯”之說。“雞唱三聲天欲明,安排飯碗與茶瓶”宋代詩人華嶽詩中描繪了婦人晨起準備飯與茶的情景。明清時,飲茶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基本形成了會茶、送茶、賜茶、茶祭等茶俗。可見,茶已成為當時人們的生活必需品。
茶究竟發源於中國哪裡?雲南鎮沅千家寨,迄今為止已發現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茶樹群落和最古老的野生茶王樹,據考證這棵茶樹已達兩千七百年的樹齡。事實上,中國西南川東、鄂西一帶都有分佈野生茶樹。陸羽《茶經:茶之源》也提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巴山峽川”究竟何地,未可知,川滇黔毗鄰山區或為一說。因茶葉生產種植受自然條件影響,南方溼潤的氣候環境適合茶葉的生長,因此,古巴蜀茶葉經中原地區向外傳播後主要產區分佈在長江以南,唐代茶區有“山南茶區、淮南茶區、浙西茶區、劍南茶區、浙東茶區、黔中茶區、江南茶區和嶺南茶區”(陸羽《茶經》)。宋代茶葉重心轉移到東南一帶。至明清時期,作為經濟作物,茶葉的種植面積大幅增加,其中主要產地之一閩粵一帶,尤其是廣州成為了中西海上貿易的重要集散地。
古代只有中國種茶、製茶和飲茶。我們不禁要問,品茗前,茶作為一種勞動產品,是如何被培育種植,又經歷了怎樣的製作加工工序?或許我們可以透過反映茶葉種植生產、製作加工至包裝待銷過程的外銷製茶圖來直觀感受。製茶圖繪製有從鋤地、播種、施肥、茶園採茶,再經過撿茶、曬茶、炒茶、揉茶、篩茶、舂茶等一系列加工工序直至包裝入箱待售的全流程。其中有些環節畫工因無法親眼得見,所以在描繪茶葉生產過程時,可能根據本地茶園獲得的觀感和知識,再參考相關範本繪製而成。此外,製茶圖還拓展了裝箱、運輸、洋商與本地行商交易等環節,突出茶葉銷售西方市場的主題,堪為中西茶貿易的影象史。
那麼,製茶圖最初繪製的動因是什麼?中國的茶自17世紀初期傳入西方後,東方的生活方式讓西人嚮慕併為之效仿,由此不僅改善了西方社會的飲食習慣,而且豐富了人們的文化生活,甚至成為西方的一種社會時尚。歐洲人在逐漸接受茶這種新飲料的同時,對茶樹的種植和茶葉的焙制亦產生濃厚的興趣。為了滿足他們對中國茶以及製作過程和方法的好奇心理,18世紀,廣州出現了以茶葉栽培、加工製作和銷售為內容的外銷製茶畫。作為特定歷史環境下利用西方繪畫技法表現中國文化元素的繪畫商品,製茶圖成為西方瞭解中國社會文化的重要媒介之一,並隨著中西貿易的擴大漸而發展為18、19世紀西方最受歡迎的外銷畫之一。
製茶圖由於大部分是專門為歐美市場製作的從出口流傳至今,在國外傳世量較多。還有些被收藏在歐美各大博物館,近年國內也屢見不鮮。從現存與茶葉相關的外銷畫看,大多是成套繪製,以水彩畫形式出現,且每套數量不等。從目前藏本看,同繪製於18世紀末期,現藏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的一套12幅《製茶圖》與英國私人收藏的一套24幅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描繪從鋤地、播種、加工到包裝銷售的全過程。然私人藏本第18幅圖描繪的運茶工宰野馬取肉為食的情節,是英國維院所藏沒有的內容。美國海事博物館藏一套13幅《製茶圖》、鴉片戰爭博物館藏一套11幅《製茶圖》、廣東省博物館藏一套12幅《製茶圖》和廣州十三行博物館藏一套12幅《茶文化圖》內容基本也與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藏本相似。藏品表現了從茶的栽培、採摘、加工、收購到出口的各環節,畫作多著墨於“產”,即產茶、製茶主題,而對“銷”的描繪相對偏少。此外,廣州博物館和廣州番禺寶墨園等也藏有多幅與茶葉種植和製作相關的外銷茶畫,畫幅大小、內容與形式特徵各異,以單幅畫居多,描繪一至三個茶葉製作程式。這類外銷茶畫採用記事性的創作手法記錄下整個流程,呈現這一時期製茶行業面貌之餘,作為最直接的影象資料提供給西方人,以滿足他們迫切想要了解和研究中國製茶工藝的願望。
毋庸置疑,誕生於中西文化交流以及中西貿易發展大背景下的製茶圖,不僅見證了中國茶文化的西傳,還為西方人提供學習具有實用價值的茶葉生產技術,更對西方社會生活產生深遠的影響,繪就了18、19世紀輝煌的中西商貿及文化交流影象史。
【茗飲圖】
作為古代文人畫獨特的符號,茗飲圖從最初的記事題材逐漸發展為偏向於體現作者的精神追求,內容演繹飲茶風俗的歷史變遷之餘,更蘊含繪畫語言對中國茶文化的精神詮釋
飲茶是中國人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一件事,亦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經過各時期文人雅士以及百姓的推動,飲茶之風已被廣泛普及,隨著品飲方式不斷演變,飲茶的層次也逐漸得以豐富,成為一種帶有強烈人文意蘊和生活審美的活動。我們可以從歷代流傳下來的茗飲影象資料管窺。
現存最早的茗飲圖,是距今約2100多年前漢代帛畫《敬茶侍女圖》(長沙馬王堆西漢墓一號墓出土),描繪了漢室皇族烹煮飲茶的情景。乃後歷代均有典型品茗作品,如《蕭翼賺蘭亭序》(佚名)、《烹茶仕女圖》(張萱)、《烹茶圖》(周昉)、《十八學士圖》《文會圖》(傳宋徽宗)、《鬥茶圖》《茗園賭市圖》(劉松年)、《品茶圖》(沈周)、《烹茶圖》《品茶圖》(文徵明)等,這些作品作為古代文人畫獨特的符號,從最初的記事題材逐漸發展為偏向於體現作者的精神追求,內容演繹飲茶風俗的歷史變遷之餘,更蘊含繪畫語言對中國茶文化精神詮釋。
“煮茶”與“煎茶”是唐代的主要煮飲方式,盛行於文人、僧道之間。我國臺北故宮博物院和遼寧省博物館藏本《蕭翼賺蘭亭圖》所繪相近,畫中皆描繪唐代儒僧間煎茶、品茶的場景。畫面右方繪唐太宗所派御史大夫蕭翼正與辯才和尚談論王羲之《蘭亭集序》,中間侍立一旁的是辯才助理。畫面左方則繪一年長司茶者,左手持帶柄茶鐺置於風爐上,右手持一雙茶箸正在攪拌茶末;另一侍者雙手捧持黑漆茶托,上置白瓷茶碗,準備奉茶待客。這階段的茗飲圖重記事而未有特殊的精神指向。
到了宋代,茶已成為“國飲”,吃茶主要以“點茶”為之,與唐代“為飲而賞”相反,其時茶事“為賞而飲”。宋人好尚品茶的日常生活情景在繪畫作品中表現為文人雅集茶宴與“鬥茶”。雅集對於宋代士人而言,是日常交往的形式,在這一交往的共同體中消弭了士人內部階層這一社會關係,讓雅集交友之日常“事”具有了審美意蘊。傳宋徽宗的《十八學士圖》卷依筆墨畫風雖為明人仿宋之作,但內容所繪即為文人品茶、飲酒聚會的典型。畫卷中所現三組人物“烹茶備酒”“聚飲”與“二人偶語林間”情境,亦可在其《文會圖》中見極相似畫面,如二圖的侍童烹茶治具情景,無論人物動態或茶器的擺設,可謂完全相同。《文會圖》不僅是文士雅聚的真實寫照,更是人才雲集的象徵。畫面的右上角宋徽宗題詩中寫“入彀”一詞,似有唐太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之意。圖中所繪九位文士圍坐桌案四周,有的凝神思考,有的正舉杯品飲,有的在相互交談,還有的正和侍者低聲說著話;離案桌不遠樹下,還有兩位文士正在交談;案桌的前方,侍者們正在備茶。這一宏大場面的作品堪稱中國日常品茗文化紀實性白描。傳宋劉松年所繪《攆茶圖》亦為小型文人雅集,而畫中呈現的吃茶形式正是“點茶法”。作品右繪草聖懷素揮毫作書,學士錢起、戴叔倫圍觀;左繪兩位司茶人正在碾茶準備烹茶,一人專心攆茶,一人注水點茶。三兩知友,談書作畫、啜茗點茶。可見,宋代流行於士人雅集交友之間的品茗,在茶圖中顯現為飲茶行為的精緻化與宋代士人情感體驗的豐富性,為茗飲賦予了情感的形式,從而讓生活成為藝術化的表現形式。
此外,劉松年《茗園賭市圖》《鬥茶圖》詮釋了宋代另一日常茗飲主題——“鬥茶”活動。鬥茶始於晚唐,盛於宋代,是品評茶葉質量高低和比試點茶技藝高下的一種茶藝“遊戲”。《茗園賭市圖》描繪了市集裡站立聚集的五人正在品評茶湯的滋味和香味,一旁賣茶的茶商急切地等待著評判,畫面右側則為一婦女牽著一小童回望身後競技者正欲離開的場景。人物神情生動,畫面極富戲劇性。《鬥茶圖》在情景上與《茗園賭市圖》有相似之處,其中一人烹茶煮水,另三人細品茶論茶。至此,宋時的飲茶活動真正下移到普通士人階層,作為一種生活的“遊戲”,茶本身的功能性讓位於藝術性與審美性,成為寄託士人的高妙意趣,亦成為一種精緻的生活藝術。而茗飲的畫面內容作為宋代士人生活美學的實踐表現,構成了宋人休閒生活的審美化潮流。
生活之物需要啟發主體的審美知覺,生成審美經驗,方為審美物象。因此,生活之物往往具備形式美特徵,宋代茶畫中造型和釉色上精益求精的茶具就是如此。我們可以從《風簷展卷》(趙伯驌作)等作品中精緻的茶具發現,茶具作為物質載體,以其清麗淡雅的美學追求完美地呈現出宋代士人的生活品位。
元代的茗飲圖大多反映強烈的民族性和對宋代茶事藝術興盛的嚮往,飲茶所特有的文化內涵逐漸體現在作品中。明清的茗飲圖則多體現以飲茶來反省人生等主題,注重品茗場景,人物常與山水相結合,作品融入了文人的審美意趣。許次紓在《茶疏》中指出品茶應與自然環境、茶人心態聯絡,把茶飲作為高雅的精神享受,強調“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酌水點湯”。我們亦可從“吳門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陳洪綬、丁雲鵬、金廷標、金農、王翬等傳世諸多茗飲圖的普遍特點感悟,文人對於品茗環境的高雅追求,有著與日常飲茶決然不同的趣味。
由此想見,中國古代茗飲圖體現的美學內涵是一種活生生的生活美學,創作者往往能體悟到生活本身的美感,並能在適當的地方上升到美學高度。
【品鑑圖】
品茶觀畫,蘊藏的是作者的心境、觀者的審美品位和藝術修養。這一綜合性的茶事活動,在古代茶畫中得到栩栩如生的展示,尤其是在明代文人畫家筆下
“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品茶自宋代以來就和掛畫結合,掛畫被稱為宋人四雅之一,是文人書齋裡和雅集中的時尚活動。啜茶觀畫,“嘗茶看畫亦不惡,問法求師了無礙”,可以說,掛畫成為一種與茶文化生活相伴隨的日常逸趣。試問,何為掛畫?茶事繪畫如何表現品茗鑑畫這一情境?
一般而言,將自己的詩詞畫裱於卷軸上,懸掛於室內,供自己清賞;或是在文人雅集中,各自將得意之作或是收藏的字畫拿出來,互鑑交流,均可稱為掛畫(亦稱“掛軸”)。掛畫內容廣泛,可以是詩詞、人物花鳥風景等。品茶觀畫,蘊藏的是作者的心境、觀者的審美品位和藝術修養。掛畫的講求,是與品茗等其他生活藝術(插花、焚香)融合為一個互為依存和影響的共同體,從而構築和諧的美妙圖景與文化體系,以更好地表達茶道思想和茶藝內容。這一綜合性的茶事活動,在古代茶畫中得到栩栩如生的展示,尤其是在明代文人畫家筆下。
以明四家為例,沈周《品茶圖》、文徵明《茶事圖》、仇英《煮茶論畫圖》《蕉林清話》《東林圖》等皆見二三侍童忙於提取書畫卷軸、備茶、焚香等,主客們則悠然自得,把卷論畫,盡收品茗趣味。仇英《煮茶論畫圖》中部,近水坡地二老對坐,展卷觀畫,旁有二童,一汲水,一烹茶。邊品茗邊觀畫,盡享這悠然自得的世外桃源。《十八學士圖》軸(原畫題《宋人十八學士圖》四軸)也體現了文人所追求的品茗理想境界。此作與我國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元人繪《春堂琴韻》《夏墅棋聲》《秋庭書壁》《冬室畫禪》四軸及日本名古屋德川美術館藏傳趙子昂所畫《琴棋書畫圖》內容與構圖相仿。畫面均可見茗茶與掛畫的結合。其中第四幅描繪了槐蔭下,四人共讀一畫,一執塵尾、一執扇、一側立、一盥手。畫中有二童佇立前方,一持畫叉掛畫供賞,一捧畫軸在側準備更換。雖未置茶几,與其餘三軸茗事與諸藝情趣結合的情境有映帶之美。明代《杏林雅集圖》則描繪丁巳春三月(1437)朝廷官員在少府楊榮府邸杏園裡雅集的場景。畫中士大夫或看畫、或弈棋、或焚香、或彈琴……,侍者各有所司,或持畫、或煮茗……盡顯朝廷勳貴的清賞雅興。從這些品鑑圖中可以感受古人品茶的雅興逸趣,重趣味疏形式,自然地與生活相結合,毫無突兀之感。正所謂,閒日知友相會,品茗鑑畫,此為何等閒雅情趣?
無獨有偶,受到明代文人茶影響的日本煎茶道(隨隱元和尚傳入日本)亦有描繪品飲空間情境的作品。與中國多描繪室外、山水間品茶的景象不同的是,日本對於屋內陳設、飲茶流程有細緻記錄,可以帶我們領略真實的古人品茶賞畫之境。如明治時期的《青灣茶會圖錄》(田能村直入及其子所繪),很明顯令觀者感受到“中國風”元素和儒釋道相統一的審美追求。圖錄以白描寫實手法對1862年在大阪澱川周邊舉行的青灣茶會中煎茶席陳設進行了詳細描繪。書中第一個煎茶席“喉潤”,室內有專門供裝飾、掛畫的下床座,牆上掛《陸羽煎茶圖》(明周臣作)。第五席“肌清”,繪有前席(掛畫、裝飾、香具等)、煎茶席(茶器具煎茶處)和揮毫席(文房具),客人進入後先參觀前席觀賞書畫,後進入煎茶席品茶,最後入揮毫席寫字留念。圖錄記錄的這些對飲茶空間氛圍的營造,正是古人基於生活審美實踐而形成的具體要求。可以說,生活審美活動的發生離不開生活情境,不能離開人的參與和諸物件之間構築的整體氛圍。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青年學者)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