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像
薛蟠人稱“呆霸王”,既粗且愚。《紅樓夢》有幾處地方對其呆相描寫得相當貼切,不過在第四十七回當中卻稍有不盡人意之處。
據此回所寫,薛蟠、賈璉一干人應邀去赴賴大、賴尚榮父子的宴請。酒席之上,
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正要與他相交。
在此,薛蟠顯然對柳湘蓮心懷覬覦,另有別圖。柳湘蓮何許人也?他
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
柳湘蓮看出了薛蟠的意圖,便想走開了事。可薛蟠卻把他緊緊盯住,並且還當眾說出了一些放肆非禮的粗話。於是湘蓮惱中生智,便騙薛蟠道:
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
薛蟠聞此自然樂不可支,興沖沖趕到城外,結果是“呆霸王調情遭苦打”,被“冷郎君”柳湘蓮狠狠懲治了一頓,羞愧地好長時間裝病在家,不敢見人。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上述情節當中,薛蟠之呆表現在他視柳湘蓮的謊話為真言,從而自取其辱。筆者則以為,這位花花太歲的愚鈍似乎顯得不太符合實際,有悖於一般常情。試做分析如下:
在故事的開始,柳湘蓮是以良人面目出現的,是一位喜歡串戲的少年俠士。可當他對薛蟠講:“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時,其身份也就突然發生了改變:一種由良入賤的改變,由世家子弟變成了孩子孌童的師傅。關於這種孌童的情況,《紅樓夢》第七十五回曾經有寫,當時薛蟠、邢大舅等人在賈珍處聚飲聚賭。
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裡。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玉琢粉妝。
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
傻舅嗔著兩個孌童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說:“我們這行人,師傅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
這一個年少的紈絝道:“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
孌童的謀生賺錢之道由此可見,他們具有明顯的賣色特徵,是優而兼娼的一類人物。而娼優在清朝被摒棄於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實屬社會地位相當卑下的賤民等級。柳湘蓮如果真在自己下處蓄養了兩個孩子,根據文意,他就是在利用歌童賺錢,而其本人同樣也免不掉優伶的身份。
這樣一來,柳湘蓮自己所說的那句話與前文對他的敘述之間就產生了一個矛盾。他既然有資格作為賴家的陪客而與“幾個現任的官長”以及薛蟠、賈璉等人並坐在一起,既然是在宴席上“串”生旦風月戲文——串戲是相當於票友的串客的即興演唱,與優伶侑觴時以求取主賓賞賜為目的的表演性質不同,這就說明他並不屬於操持賤業之人,否則他所能做的將只會是侑酒陪歡。薛蟠開始時對這位世家子弟的真實面貌顯然能有明確的認識,雖然“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但薛蟠卻不致如此。甚至就在湘蓮說謊的前一刻,薛還勸誘許諾道:
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請注意,官在清代並非人人都可能去做,優伶從來就沒有這種資格。可見在薛蟠的眼裡,柳湘蓮終究屬於良人。如此,依據常理薛應當很容易就看出柳是在對他進行欺騙,應當認識到湘蓮不可能居於具有特定含義的“下處”——下處在明清時期的北京經常用於指優伶的寓所,不可能蓄有什麼“從未出門”的孩子。可他卻忽然失掉了最起碼的推斷能力,飛蛾投火一般興致勃勃地鑽入了柳湘蓮設下的圈套,其“呆”也就超出了常態,讓人感到不可理解。
所以從寫作角度來看,柳湘蓮的那句話不太妥當。謊固然可以說,但不應當出現一目瞭然的漏洞,不應當讓讀者覺得薛蟠對謊話的接受明顯不符合實際。如果柳湘蓮這樣講,可能會比較合適一些:
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我到一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那裡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
這段文字當中,柳湘蓮也是假意邀請薛蟠去和他一起玩樂,但地點卻不是在自己的居處。雖然只改動了原來的幾個字,湘蓮卻可以由此從賤而良,從而與其真正的身份相一致,所言在表面上就不會露出什麼破綻。而薛蟠聞聽之後信以為真,歡然赴約的模樣同樣會顯得呆傻愚鈍。不過,這時其呆其愚是合乎常情的,不再心思智力還表現得如同小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