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話地名審音中,有一個“名從主人”的原則被廣為流傳。但是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名從主人”並不等於照搬方言讀音,而是要根據普通話的基礎音系即北京音的古今語音對應規律,摺合為北京音,以此確定在普通話中的讀音。
首先提及地名審音“名從主人”原則的是發表在1957年《中國語文》第10期的一篇文章,題為《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初稿與本國地名審音表初稿》,作者為當時的普通話審音委員會。文中有三條規定與“名從主人”相關(所引文字微有刪略):
1.地名的本地讀音,如果在音系上跟北京音是相當的,一概以北京音為準。例如“郿縣”的“郿”,本地念mí,北京念méi;“略陽”的“略”,本地念luó,北京念lüè,都是有規律的對應,一律依照北京音。
2.凡地名某字在歷史上有某種特殊念法而現在本地音和它相合的,一概“名從主人”,不加改動。例如:“櫟陽”念Yuèyáng,不念Lìyáng;“解虞”念Xièyú,不念Jiěyú。
3.凡地名某字在歷史上有某種特殊念法而現在本地音和它不合的,也按“名從主人”的原則,把本地實際的讀法按照方言跟北京音的對應規律,定出普通話的讀法。例如:“菏澤”定為Hézé。
這三條規定雖然都涉及“名從主人”原則,但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別。
第一條與第三條實際說的是同一類現象,即方言讀音跟北京音有對應規律的,就依照北京音,這可以說是廣義的“名從主人”。這兩條的區別在於,第一條像“郿、略”之類,讀音本身並不特殊,而第三條中像“菏澤”的“菏”字在歷史上曾有過特殊念法,古代讀見母,同“歌”字音,而現在本地讀的也不是那個特殊讀音。換句話說,第一條與第三條都不是特殊讀音,方言讀音與北京音有對應關係,北京音就可以代表方言音,不需要套用方言音,因此就直接按照北京音來定音。這兩條可以說是間接體現了“名從主人”。
真正直接體現“名從主人”的是第二條,可謂狹義的“名從主人”原則,說的是本地地名讀音特殊,與古代的特殊讀音相符,折成北京音的時候要兼顧方言讀音的古今對應關係。比如“櫟陽”的“櫟”字,古音有兩個,一個讀音是古錫韻,表示樹木,北京音讀lì;一個讀音是古藥韻,表示地名,北京音讀yuè;陝西櫟陽本地地名讀音正好符合古藥韻這個特殊讀音,根據古音藥韻的古今音對應規律,摺合成北京音讀yuè。這裡即使方言讀音是特殊讀音,也不能照搬方言讀音,而需要根據方言音的古今對應規律,找到古音讀法,再根據北京音的古今對應規律把古音摺合成現在相應的北京音。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無論方言讀音多麼特殊,都必須根據古今讀音的對應規律摺合成北京音,而不能照搬方言讀音。
這裡舉個例子,山西解州究竟讀hài州還是xiè州曾引發爭論。很多人認為,應該尊重方言讀音,按照“名從主人”讀hài州。這就是不瞭解什麼叫作“名從主人”原則而造成的誤解。山西解州一帶的方言把“街解界”三個字分別念gāi、gǎi、gài,對應的北京音是jiē、jiě、jiè;解州方言中的“鞋蟹”念hái、hài,對應的北京音是xié、xiè。也就是說,兩地讀音在一定條件下有聲母gkh-jqx、韻母ai-ie這種語音對應規律。因此,解州當地說hài州,對應的北京音正是xiè州。透過方言讀音可以確定合乎胡買切這個古音反切,對應的也正是北京的xiè音,完全符合北京音的古今音對應規律。換句話說,北京音的xiè才對應的是古音,而北京音的hài對應的反而不是古音。要是把普通話的hài音定為解州讀音,反而偏離了古今語音對應規律,成了錯誤讀音了。
巧合的是,上面“名從主人”第二條地名舉例中的“解虞”(Xièyú)與山西解州可謂有不解之緣。原山西解縣、虞鄉縣一度併為解虞縣,其中的“解”指的就是解縣,縣治所在地就是現在的運城市解州鎮。也就是說,解州這個地名讀音相當於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已經審定過了。
至於一段時間以來飽受爭議的“六安”地名讀音,其實質是究竟取用普通話的文讀音lù,還是取用普通話的白讀音liù。因為“六”讀lù或liù都符合北京音的古入聲對應規律,六安方言讀音也符合古入聲讀音,兩者是有對應規律的。只不過問題出在北京音這個古入聲字今天有文白兩讀,需要另作選擇。這要考察北京音的歷史發展規律,考察文讀音、白讀音的此消彼長關係。
普通話文讀音和白讀音存在此消彼長的趨勢,有的是白讀音處於消亡狀態,有的是文讀音處於消亡狀態。像“六”字讀lù,“白”“百”讀bó之類就是處於消亡狀態的文讀音。普通話“六脈、六府、六韜、六官、六卿”中的“六”字原先讀文讀音lù,現在都讀成了白讀音liù;唐代詩人“李白”的“白”字原先讀文讀音bó,現在讀白讀音bái;地名“百色”原先讀文讀音bó色,現在已經讀白讀音bǎi色。這些都是文讀音漸趨消亡而被白讀音所取代的例子。“六安”讀音會不會同樣因文讀音漸趨消亡而改用白讀音,一方面取決於人民大眾的普通話使用情況,另一方面也取決於普通話地名讀音的國家審音部門作出適時審定。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普通話自有讀音的取與舍,而與“名從主人”原則沒有直接關係。
(作者:劉祥柏,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