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化門東醉別時,主人折贈最高枝。船開酒醒潞河遠,回頭煙樹漫參差。”這首元代楊柳詞,生動描繪了文人南下、親友于大都齊化門外接酒餞別的場景。
齊化門即現在的朝陽門,始建於元初,本是元大都的東南門。明初北京城門有重大變動,而齊化門則繼續沿用,成為北京東部兩門中最重要的城門。正統年間增建箭樓、甕城、閘樓,更加壯麗巍峨,又易名為朝陽門,但民間仍多俗稱為齊化門。
元、明、清三朝定都北京,每年需要的大量糧食物資,主要仰仗沿運河北上的江南漕運。朝陽門直抵京東水陸交匯的通州,成為漕糧入京最為便捷的通道,並因此發展成為商業貿易、文化交流以及民俗信仰的勝地,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京城全圖》上的朝陽門圖(微信公眾號“北京日報舊京圖說”)
漕運糧門 食貨都會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朝陽門是漕糧進入京城的必經之地,在元、明、清三代均佔有重要地位。江南漕糧由水路匯運至通州以後,大部分從朝陽門進城,再轉運至城內各倉儲存、發放,朝陽門遂有京城“糧門”的美譽。老北京更口耳相傳,朝陽門券洞內的石刻穀穗,就是該門歷代相傳的鎮門之寶。
以此之故,元、明、清維繫京師安危的糧倉,也以朝陽門附近為多。沿至清代,朝陽門以北建有北新倉、海運倉、富新倉、南新倉等大型糧倉,用於儲存軍民用糧。朝陽門以南則在元代太倉的基礎上建造了祿米倉,專門儲存京城百官的俸米。
據清末《天咫偶聞》記載,京倉發放的祿米多紅朽變色,俗稱“老米”“紫米”,但顯貴人家卻“以紫色米為尚”。可見漕糧對民眾生活的重要影響。至今沿用的海運倉衚衕、倉南胡同、祿米倉衚衕等地名,也充分反映了漕糧濟京的悠久歷史。以海運倉、祿米倉為代表的京倉遺蹟,更匯融漕運史、倉儲史、城市史於一體,成為古都北京具有代表意義的文物建築。
朝陽門內外的商業貿易,亦伴隨漕運的興盛而繁榮。據《元史•食貨志》記載,“元都於燕,去江南極遠,而百司庶府之繁、衛士編民之眾,無不仰給於江南”。
明、清兩代,更是如此。元、明、清三代北京商業中心由城北向城東南、再向南城轉移的歷史過程,就與漕船停泊地點的變遷有著密切關係。而作為水陸交衝的朝陽門,則始終位於漕船往來的關鍵地段,其商業氛圍亦長盛不衰。
早在元代,多數民用物資與商人來到大都城下後,只能在近城的東門外卸船、登岸。齊化門關廂很快發展為“南貨”的集散與交易地。
《析津志》有載,元人沿海道北抵通州,一般在齊化門外居止,“趨之者如歸”,漕運歲儲也多在此交易。因而齊化門附近商貿繁榮,“居民殷實”,成為大都最重要的商貿區之一。
門內十字街以東的車市、門外東嶽行宮附近的香燭酒紙市,尤為著名。時人在《日出齊化門》詩中說道:“都城萬井煙,沃盥整衣裳。納履戒車馬,出入紛倉皇。”可以想見齊化門內外人來人往的繁榮景象。
歷明至清,朝陽門內外的商業持續相沿。明代《二刻拍案驚奇》一書中描述有人於朝陽門外“鬧熱衚衕,只揀可口的魚肉犖餚、榛松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就是商業繁華的寫照。
清人借漕糧入城之便,又在朝陽門內大街開設大量售賣米麵的店鋪,著名的店鋪就有義和店、義盛隆、永昌店、晉源店等十多家,吸引了全市居民的目光。往西靠近東四牌樓即元代十字街附近,又有著名的京城“四大恆”,即控制北京金融市場的恆興號、恆利號、恆和號、恆源號四大錢莊。再往西為豬市大街,分佈有豬店、豬肉鋪數十家,整日買賣興隆。豬市大街以北的隆福寺,更自明代中期以來,就已成為北京重要的商業中心。
朝陽門熙熙攘攘的人流、絡繹不絕的貨運,亦使其往東的大道,成為攸關京師生計的“國東門孔道”。自元代以來,不斷整建擴建。清代雍正年間,又花費白銀三十多萬兩,改建為寬敞平坦的石道。其後繼續修葺的乾隆帝,也強調江南漕糧、百貨抵達通州,多“舍舟遵陸,徑趨朝陽門”,以儘快入城。朝陽門作為“國東門,既食貨交會”的特殊地位,進一步凸顯。
1902年,朝陽門城樓西面(城裡),庚子之變後城樓已顯破敗,脊吻、小跑和木圍欄等構件已掉光,不久將獲得徹底修繕(微信公眾號“北京日報舊京圖說”)
迎來送往 文化交融
元代大運河開鑿後,從朝陽門出城東赴通州、天津,再乘船南下,成為官紳士民前往江南最便捷的選擇。江南人北赴京師,也以此路線最為方便。朝陽門遂成都城民眾迎來送往的必經之地。
前引元人在齊化門外聚會餞別的竹枝詞,即是一例。據《元史》記載,皇慶三年(公元1314 年),年過六十的文學家程鉅夫辭歸,元仁宗特地“賜上尊,命廷臣以下飲餞於齊化門外,給驛南還”。這既是大都民風民俗的具體反映,也成為元廷給予年邁老臣的特殊禮遇。
這一文化傳統,在明清兩代數百年間經久未衰。清初翰林院檢討毛奇齡就以好友赴杭州任職,招集京城文友,“餞之朝陽門外”。從明代楊士奇《南歸紀行錄》記錄的細節,更可感受朝陽門對於都城民眾特殊的文化意義。
楊士奇(公元1366-1444年),江西泰和縣人,明代前期著名輔佐大臣,與楊榮、楊溥並稱“三楊”。正統四年(公元1439年),年過七十的楊士奇獲准回鄉掃墓,次年返京,來往均由朝陽門。
楊士奇上朝告辭時,公侯、大臣知其即將離京,當即邀約在朝陽門外行祖餞禮。祖餞為古代隆重的餞行儀式,即在祭祀路神後設宴送行。楊士奇再三懇辭,眾人答應不再舉行祖餞禮。但次日離京之際,雖然寒風冷冽,眾同官仍與姻戚鄉親一道,將楊士奇“送出朝陽門”。少數摯友則與其子侄等人,一直送到通州船上。
次年楊士奇返京,在通州登岸陸行。內閣學士聞訊,先集於朝陽門外東嶽廟迎接,其老親鄰居亦聚此相見。由此可見,當時京城迎送,一般以朝陽門為標誌。少數至親密友,再遠至通州的運河碼頭。
數百年間,難以計數的親友透過朝陽門迎來送往,盤桓流連。由此留下的人文佳話,也成為朝陽門獨特的人文風景。明人吳儼在送友詩中,專門提到“朝陽門不比春明,別遠無過是兩京”,又稱“冠蓋幾人來送別,獨予南望不勝情”。
春明門為長安外城的東門,兩京即唐代的都城長安和洛陽。吳儼借用詩人劉禹錫送行的名句“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渲染自己對友人南下的依依不捨。
楊士奇返京時遙望城門,也即興作《早發通州望朝陽門》一詩,內稱“滄海熹微曙色紅,露華清溢萬年松。君王正御蓬萊殿,鐘鼓聲高出九重”,表達其抵達京外、行將面君的興奮心情。清代毛奇齡則在詩中高歌:“幽蘭在谷芝在田,謝家子弟多名賢。朝陽門外騎馬去,為汝一停豬市間。”詩人呼朋喚友、亟待出城馳騁放飛的迫切心情,亦躍然紙上。
朝陽門外亮麗的自然風光與人文景緻,為京城文化交流增添了新的內涵。
元代齊化門外杏花稱於一時,時稱“群公賦詩張燕,極為盛事”,有詩為記:“上東門外杏花開,千樹紅雲繞石臺。最憶奎章虞閣老,白頭騎馬看花來。”詩中所說的上東門即齊化門,奎章虞閣老指的是“元儒四大家”之一、也是元代中期的文壇盟主虞集。虞集官至奎章閣侍書學士,返鄉後成為文人賦閒的典範。
明清時勢轉移,朝陽門外杏花盛景不再,但清代趙執信東出朝陽門,一方面慶幸“不因出郭了公事,當與野色終相違”,同時也感嘆“人情厭常每易動,微官竊祿難肯歸?”學術大家錢大昕返鄉,亦作詩稱“竊比奎章虞閣老,在朝應制又歸田”。兩人均在詩中提及元代大儒虞集,可見其文化影響之深遠。
1906年,朝陽門南面甕城外護城河全貌,庚子之變塌毀的箭樓已重建完成,城樓和甕城也已整修一新(微信公眾號“北京日報舊京圖說”)
東嶽祈福 元君佑生
在京城的民俗信仰版圖上,朝陽門也佔有重要地位。元代太廟在朝陽門內以北,是統治者認同中原文化傳統的重要標誌,對元代政治變遷及國家禮制都產生過重要影響。明代中期又在朝陽門外興建日壇,成為都城重要的“四郊壇”之一。
每屆春分,或帝王親駕,或遣官攝祭,大隊人馬從朝陽門出城祭祀,成為京師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當然對北京民俗影響最大的,則是始於元代的東嶽廟。
朝鮮使臣曾將東嶽廟與朝陽門相提並論,謂“輝輝東嶽廟,揭揭朝陽樓”。東嶽廟始於延祐六年(公元1319年),倡建者為元代歷仕五朝、領導大都玄教40多年的大宗師張留孫,後經其徒吳全節在至治年間(公元1321-1323年)完成。元仁宗賜名“東嶽仁聖宮”,明代改稱東嶽廟,成為正一派在京師的代表宮觀,也是華北地區最大的正一道觀。
道教認為泰山為五嶽之宗,東嶽大帝主掌靈魂生死及富貴貧賤,因此東嶽廟建成後,很快成為大都民俗信仰的重地。元代《析津志》有記,每年三月前後,“傾城士庶、官員、諸色婦人”競相行香,“車馬填街”。朝陽門內外買賣繁盛,尤以與廟會有關的花果、餅食、酒飯、香紙最多,“填塞街道”。二十八日東嶽大帝聖誕日,內外居民又“以水流道”,將從皇宮降下的“御香”奉迎至東嶽廟。各項民俗活動,也達到“人神同娛”的高潮。
朝陽門外東嶽廟前面的牌坊(微信公眾號“北京日報舊京圖說”)
明代東嶽廟增設地獄七十二司,在京城的影響進一步擴大。隨著碧霞元君在北方的興起,東嶽廟又成為民眾奉祀碧霞元君的祖廟。碧霞元君是明清兩代影響最大的女神之一,尤以“送子佑生”的神通,受到京城民眾的尊崇,朝陽門在京城中的地位進一步提高。
明代東嶽廟設有“國醮”,帝王祭祀日壇及藩王前赴封國,亦從朝陽門出城。清代東嶽誕辰,朝廷均派官致祭。帝后“萬壽”生日,亦派大臣焚香禮拜。東嶽廟以“三多”即神像多、楹聯多、碑刻多著稱,可以滿足民眾多方面的需求。每年三月,祈福、還願、踏春的香客遊人絡繹不絕,甚至遠方來客、國外使臣亦受感染。朝鮮使臣在《燕行錄》中盛稱“焚香禮拜人爭集”,同時感嘆“普天香火競趨東”。
朝陽門外東嶽廟會包含娛神、商貿、遊樂、交往等多方面的內容,數百年間長盛不衰。廟會重頭戲為每年舉行的大帝“出巡”,即將東嶽聖像從廟內請出,抬進朝陽門後再沿主要街道巡遊,以象徵東嶽大帝親臨凡間,降福懲惡。所經之處,“婦女滿樓,士商滿坊肆,行者滿路”,充分反映出朝陽門、東嶽廟與整個京城之間的神聖聯絡。
總之,自元代以來,東嶽廟成為北京重要的民俗信仰中心之一。而這與朝陽門地處漕運孔道,以及由此而來的商貿繁榮、文化交流,有著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密切關係。三者共同涵養了朝陽門內外悠久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
作者:鄭永華,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文章來源:《前線》雜誌2021年第9期,原標題“漕運孔道朝陽門”
責任編輯:金蕾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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