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道
文 | 宋宏建
8月下旬,一個38年前教過的學生打來電話:“宋老師您好!我是景耀文,今年教師節能回來嗎?我們這屆很多學生都想見見您。”接著他話鋒一轉:“您教我們的第一課,是《白楊禮讚》。我記得非常清楚。”而後加了微信,他又多次詢問。盛情難卻之下,我同意今年回洛陽過教師節。他得到肯定答覆後,激動地說了一句:“老師,您真給我面子。”
9月10日上午,耀文又電話詢問,我說在鄭州剛坐上車,中午就到了。他又重複一句“您真給我面子”,立馬在朋友圈裡發出訊息:第37個教師節到啦!想給教過我的老師說幾句感謝的話,本來就拙嘴笨舌,又像被老師點名站起回答問題一樣忐忑不安,“欲辨已忘言”。那就實際點,簡單粗暴,直接請老師們吃飯吧。
這個景耀文,是1982年我教過的第一屆學生。那時我剛從河大畢業,分到河南地礦局第一地質調查隊(地址在洛陽關林)子弟學校,任初三班主任,教語文,另帶一個高中複習班課。教初中、高中兩個畢業班,明面上是被領導重用,接手後才知道:學校的初一是平行雙班,人少課好教。初二初三兩個年級,都是個“著名的髒亂差”大班。一來人太多,60多名學生分兩班太小,只好湊一個大班;二來底子薄,“野孩子”“農轉非”的多,學習好的少;三來素質差,“搗亂分子”多,主要表現為照抄作業、班上起鬨、校外打架、幹了壞事互相包庇等。還有個別被稱為“害群之馬”的,天天兒拉幫結派,給老師、同學起外號,冬天往火爐裡撒尿是家常便飯。至於耀文這個學生,在我最初的印象裡,至少也算個“搗亂分子”吧。
一般情況下,中學的語數外老師,都是教一科兩個平行班。而我教兩個單班,屬於跨年級、跨課頭兩個畢業班,難度較大。但初生牛犢不怕虎,既然校領導信任咱,就要對得起“河大”的招牌嘛。後來和老師們混熟了,才有人私下跟我透底兒:初三的原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個性較強,累下病暑假住院後,說啥都不幹了。你是正經八百的科班出身,必須像電視劇《便衣警察》裡唱的那樣——少年壯志不言愁,危難之處顯身手啊!
說起這地質隊的子弟吧,父輩們都是“野山羊”,常年在山旮旯裡和石頭打交道。孩子們都由母親帶,家也像牧民一樣經常遷徙,跟著找礦的一家之主,“逐水草而居”,成績自然也就參差不齊。瞭解到這些情況,最初的教書育人方案,經過苦思冥想,我也定了“三大戰略”。第一、強化教學魅力,讓學生從心裡敬服;第二、強化人格魅力,和他們真正打成一片;第三、強化個性不任性,強化個談不批評,強化家訪不告狀,強化班會重表揚。總之是多管齊下,綜合治理哈。
初三語文第一課,講茅盾的散文《白楊禮讚》。第二課時的結束語,我是這樣設計的:白楊樹是西北高原上一種普普通通的樹,但又是一種極不平凡的樹。正如你們每個學生的父親,既是普普通通的地質隊員,也是為共和國大廈奠基做出過無私奉獻的、極不平凡的地質工作者。希望你們每個人長大之後,也都能像自己的父輩一樣,成為一棵“偉岸”“正直”“質樸”“嚴肅”“溫和”“挺拔”“堅強不屈”(課文中總結白楊樹形象的詞語)的白楊樹——“樹中的偉丈夫!”好不好?加油!隨著下課鈴響,當我熱情洋溢地舉起拳頭時,臺下的景耀文們,響起一片真正發自內心的“起鬨聲”:“好——加油!加油!加油!”
之後的日子裡,除上課、班會和早晚自習外,單身漢住校的我,始終秉承著和學生真正“打成一片”的理念,大多時間都與我的弟子們泡在一起:操場上做操、打鬧、奔跑;教室裡畫畫、練字、打掃衛生;還有就是個別談話與家訪……
每週六下午第三節,都是例行班會時間。我任班主任的首場班會,是每人1分鐘自我介紹。第二場的主題,是個人講“我的優勢和不足”。第三場班會是“談理想”,等學生們發言完畢,我總結道:“去年省、市已明確下文,取消廠礦子弟學校自主招生。從今年開始的初三畢業班,由市教育局統一出題考試,統一組織評卷,統一劃檔錄取。所以在我們子弟學校上高中,不像往年那樣‘一窩端’了,升學率最高是85%。所以我說你們的理想嘛,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太假!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太大!當聖人當偉人當這家那家,太空!就是長大接你們父母的班,工農商學兵任何選一項,也都太遠!我這裡明確告訴你們:明年咱們這個班,至少有10個同學上不了高中。在座諸位,你們誰想當這被淘汰的後10名,明年準備到社會上去流浪,那就繼續天天混日子。不想當的,從今天開始定目標——畢業時考上高中!這,才是你們眼下最偉大、最光榮、最正確的選擇和理想!”
這次班會後,耀文和幾個“壞學生”,跑到我的寢室裡問:“宋老師,那你為什麼要考大學?”我答:“為改變吃紅薯的命運啊。”他們都笑了,說燒紅薯特好吃,尤其是紅心的,又軟又甜。我也笑了:“是呀,我老家豫西北邙山上的紅薯是好吃。用一句俏皮的土話叫:幹心兒,掉皮兒(兒話音,酥脆意),mia tia mia tia(面甜面甜意)。可是讓你一天3頓,十天30頓,一年吃11個月。吃得人心犁(難受)、胃酸、肚子脹,張口像老母雞學打鳴——唧兒冒一股酸水水。你說,我已經這樣吃了20多年,還會覺得好吃嗎?”鬨堂大笑間,一群學生前仰後合,差點壓翻我那簡易的薄床板。
人,永遠是相互的。付出艱辛,收穫福報。我接手班主任兩個月後,初三這個“著名的髒亂差”班,班風就有了喜劇性(正向活躍)的改觀。對耀文大約是經過兩次個談、一次家訪後,該生開始轉變,但學習成績依然“給社會主義抹黑”。嚴格來說,是進入初三的第二學期(1983年),耀文才算“脫胎換骨”,徹底告別了“搗亂分子”行列。不過在期末的最後衝刺階段,儘管耀文一直非常努力,(其實大家都在拼搏),但終因“底子薄”,畢業成績因一分之差而“名落孫山”。
十三四歲的孩子,上不了高中也招不了工,閒在家裡可咋整?家長急了,專門從山上請假跑回來,低聲下氣地去求校長、求書記。可市局劃線,與地方上聯絡極少的子弟學校也沒法呀。由於我經常家訪,地質大院裡的學生家長對我都很信任。於是耀文的媽媽找到我,說起孩子愁得眼都腫了。好在當年我於老家上高中時,有個老師後來調到市教育局,還當上了教研室主任。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我找到我的老師,說有個考生是我家親戚。老師又找到招生辦,才把耀文按照教師子弟照顧名額,作為該校最後一名補充錄取……
耀文只知道他上高中時差1分,內幕是這次宴前單獨見面,說起往事我才說的。他聽後傻愣半天問道:“宋老師,你為什麼瞞了我39年,今天才告訴我?”我說:“當時要告訴你,你會怎麼想?傳出去怎麼辦?班裡還有一個學生差3分,兩個差4分。手心手背都是肉,都去開後門嗎?有人把你捅掉怎麼辦?”
謝師宴在地質大院隔壁的頤君大廈舉行。到場的4名老師,老大哥劉錫蘭已年逾古稀,我算中間層,小帥哥劉重生和張天寶,也都花甲之年剛剛退休。宴會由當屆的班幹部李建主持,王振閩代表重點發言。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一邊敘舊,一邊依次敬酒。此時此刻,在我往事歷歷的腦海裡,波翻浪湧起毛澤東主席的一首《水調歌頭》詞;“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千里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歡聚結束,我贈弟子們一套自娛自樂的塗鴉書,學生們送我一個養生泡茶的紫砂壺。臨別時,印象中當年十分靦腆的志紅、王茹、劉彤等女生,都落落大方地與老師們一一握手。倒是早已長成高大“白楊樹”的耀文,竟婆婆媽媽地拉住我的手,眼睛潮溼,喉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詩經》有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的理解是:有水澆灌的地方,草不會枯黃;有愛付出的地方,心不會荒涼。言笑晏晏,來去匆匆。我沒顧得上問學生們各自的工作,也不知道他們這一生都經歷了什麼。就是感覺,那久別重逢的每一聲祝福,都是真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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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宋宏建 河南地礦局文學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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