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的《量守廬日記》(北京晚報)
近來各個頻道反覆播放的電視劇《覺醒年代》中,出現了黃侃的身影,不過今人對他已經很陌生了。但在一百年前,黃侃名重一時,他是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等校的教授,擅長音韻訓詁,兼通文史,他還是書法家、詩人,著有《文心雕龍札記》《音韻略說》《聲韻通例》《集韻聲類表》《說文略說》等,也有詩集存世。
黃侃字季剛,1886年生,湖北蘄春人,自幼繼承家學,其父黃雲鵠是知名的經學家,教子極嚴。
據說黃侃五歲能背《史記》《漢書》,七歲能寫詩,九歲能讀經,十五歲中秀才,廢除科舉後又考入武昌文普通中學堂,同學有宋教仁、董必武等。
十九歲時,黃侃因在中學堂宣傳反清思想被開除學籍,由其父黃雲鵠的故交張之洞出資,幫助黃侃赴日留學;張之洞不忘故交子弟,成為黃侃出國深造的一大機緣。
不過黃侃留日後加入同盟會,成為革命志士,這是張之洞沒有預料到的。
1910年,黃侃回到中國,後任河南豫河中學教師,次年因宣傳革命被學校解職,他在返鄉途中所寫《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被人稱為“武昌起義之序曲”。
黃侃畢生鍾情於音韻訓詁之學,他先拜國學大師章太炎為師,章太炎對他的才華十分賞識,為此悉心傳授,不遺餘力。後來,黃侃又拜精於音韻訓詁之學的劉師培為師。
據說黃侃在日本留學時之所以拜章太炎為師,是因為章太炎的一句話:“當代文人得我為師,即可身價百倍。”黃侃聽後,當即施禮拜師。
而劉師培在北京大學任教時,與黃侃是同事,長黃侃兩歲,二人相處和諧友善。1919年11月劉師培病危,急命人將黃侃叫到他的住處,將自己手抄的著述盡數交給黃侃,叮囑他要傳之後世,黃侃當即施禮拜師……
電視劇《覺醒年代》中的黃侃(《覺醒年代》影視資料)
說來有趣,章、劉、黃三人竟都被人呼為“瘋子”。
章太炎在日本主辦《民報》時,因與孫中山意見不合,被黃興斥為“瘋子”;劉師培長年蓬頭垢面、衣冠不整,乍一看就像個“瘋子”;黃侃之所以被人稱為“瘋子”,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的怪癖——黃侃的父親黃雲鵠去世得早,他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每次出門必帶老母同行。出門時,他一定會攜帶黃雲鵠親筆題銘的壽材,這自然也是他風燭殘年的老母的壽材。黃侃的孝行成為世人的談資,故也被冠以“瘋子”的稱號。
老母離世後,黃侃請蘇曼殊畫了一幅《夢謁母墳圖》,以寄託哀思。號稱“奇人”“狂僧”,以“無端狂笑無端哭”著稱的蘇曼殊畫完《夢謁母墳圖》後,黃侃親自作記,又請章太炎為之題跋。至此,滿紙均為名士筆墨,堪稱珠聯璧合、情真意切。
黃侃的舉止確實怪,比如他在中央大學執教時,號稱“三不”——但凡遇到生病、天氣不好、不高興的時候,就不來上課。前兩個還算是不來上課的理由,第三個理由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所幸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多。
再比如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校方規定教授出入校園必須佩戴校徽,唯獨黃侃對此不予理睬,而且他經常身穿半新半舊的長衫,用一塊布包著書。校工阻止他進入,兩人發生爭吵,幸虧校長及時趕來,黃侃才得以入校。
馮友蘭先生也寫過黃侃怪異的舉止:“(黃侃)在北京,住在吳承仕的一所房子中,他倆本來都是章太炎的學生,是很好的朋友,後來不知怎麼鬧翻了,吳承仕叫他搬家,黃侃在搬家的時候,爬到房樑上寫了一行大字:天下第一凶宅。”讓人忍俊不禁。
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學時,力倡“相容幷蓄”的精神,將持不同思想主張的教授都聘過來上課。據說辜鴻銘、黃侃對陳獨秀不以為然,陳獨秀亦將辜鴻銘視為另類,教授會議上陳獨秀還與辜鴻銘、黃侃有過激烈的辯論。
2021年6月15日,北京,首都博物館“偉大征程 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週年特展”。圖中人物依次是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錢玄同(視覺中國)
在北京大學的章門弟子曾作“柏梁體”詩分詠校內知名教授,其中詠黃侃一句是“八部書外皆狗屁”,概因黃侃作為章太炎、劉師培的弟子,只信奉《毛詩》《左傳》《周禮》《說文解字》《廣韻》《史記》《漢書》《文選》這八部書;陳獨秀以傳播新文化為己任,與黃侃自然是壁壘分明的。
而黃侃與人交談時,不管認識與否,稍不適意便大動肝火,直言不諱,令人掃興。某次黃侃、錢玄同正與章太炎閒談,陳獨秀突來造訪,那時黃侃還不認識陳獨秀,便與錢玄同躲到隔壁——這是古時遺風,不過黃侃與錢玄同能聽見章、陳二人的談話。
章、陳二人談起清代的音韻學大家段玉裁、戴震、王念孫,這三人黃侃是耳熟能詳的:段著《六書音韻表》,分古韻六類十七部;戴著《聲韻考》《聲類表》,分古韻九類二十五部;王念孫分古韻二十一部。
其實陳獨秀對音韻學也是有研究的,他曾在1910年與章太炎、蘇曼殊提議建立梵文圖書館。如果章、陳二人僅談音韻學,倒也相安無事,忽然陳獨秀談起段、戴、王等人出自安徽、江蘇,而湖北沒出大學者,身為湖北人的黃侃聞聽此言,便在隔壁憤懣,進而大聲插言:“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指自己)?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
因為陳獨秀是安徽人,所以黃侃才這麼說。章、陳二人聞之皆愕然,隨即不歡而散。不過章太炎出於對黃侃的偏愛,為他的性格辯解:“恐世人忘其閎美而已繩墨格之,則斯人或無以自解也。”
世事難料,後來,黃侃成為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陳獨秀也被蔡元培引進北京大學任文科學長,在校內大力提倡新文學。
蔡元培帶著陳獨秀與文科的諸位教授見面時,黃侃不僅遲到,還不屑道:“區區一個桐城秀才,也須如此興師動眾?”隨即拂袖而去。其實黃侃不僅嘲笑陳獨秀一人,對提倡文學革命的胡適也屢屢調侃、嘲譏,只不過胡適不與他爭論罷了。
還有一次馬寅初向黃侃請教《說文解字》,他很不客氣地懟回去:“你還是弄經濟去吧,‘小學’談何容易,說了你也不懂。”馬寅初本有虛心請教之意,經過這一懟,只能默然而去。黃侃“直腸放炮”,說的雖然都是大實話,卻絲毫不顧及旁人的顏面。
儘管黃侃人怪脾氣大,但他不對學生髮難,學生也很佩服他。他講課時引經據典、旁徵博論,從不看書和講義,下課後學生查閱他課上所引經典,竟一字不差,因此被學生譽為“特別教授”。他不給學生布置作業,考試也不打分數,教務處急催,他只交一紙條,上寫“每人八十分”。儘管如此,黃侃桃李滿天下,盛名者有陸宗達、范文瀾、楊伯峻、程千帆等。
黃侃雖不拘小節,但在大是大非上從不糊塗。袁世凱為籌備登基大典狂造輿論,因看重黃侃的名望,授意他寫“勸進書”,許以重酬;黃侃嚴詞拒絕,並寫詩嘲諷。身為“籌安六君子”的劉師培為袁世凱登基搖旗吶喊,召集學界名人鼓動“擁戴”,黃侃當即拒絕:“如是,請先生一身任之!”
作為老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先驅,黃侃的同盟會故友多為顯貴,但他恥與來往,放言:“我豈能作攀附之徒!”而同為同盟會元老的章太炎,因反對袁世凱稱帝被軟禁於北京錢糧衚衕的寓所,周圍全是警探,黃侃卻願意冒險陪宿數月之久。鑑於黃侃的社會影響,警察未敢加害,最終只將他逐出章宅。看來黃侃並非冬烘學究,愛憎極其分明。
黃侃的書法很有根底,他也擅長填詞,風格深沉蘊藉,不妨抄錄一闋:“萬舞鈞天沈醉,劇憐人尚醒。訝往日玉樹銅駝,興亡感便到新亭。遲遲殘陽欲下,荒原外一發山更青。但自傷去國經年,雄心損,鬢額霜易盈。”這應是黃侃留日期間所作,讀來令人嘆懷。
1935年4月正逢黃侃五十歲生日,章太炎特作一聯致賀:“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裁好著書。”這是章太炎針對黃侃所說“不滿五十不著書”而激勵他發奮著書,以流傳後世。
可惜半年後的10月8日,黃侃與弟子賞菊大飲,因胃腸出血而離世,著實辜負了“乾嘉以來小學集大成者”的滿腹學問,令人惋惜。
作者:朱小平
文章來源:《北京晚報》2021年9月18日,原標題“‘怪’人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