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考試,歷史悠久、影響深遠,也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執行得最好的制度。
即便如許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也頗發生了一些出乎意料之事,謹摘取明朝科舉考試諸事如次,興致之餘,或有所啟也。
印象中的科舉考試,都是文士之天下,侷限於四書五經,沒有武人、武功什麼事。但大明的科考,卻是不分文武的,明確“科舉取士,期必得乎全才”,在鄉試、會試的第三場,考的就是“騎、射、書、律”,要求考生得會射箭騎馬。考官也是職兼文武,例如成化二十三年的考官尹直,就是“兵部尚書、翰林院學士”,真的是才兼文武。
其實早在從周朝開始,學校教育要求的“禮、樂、射、御、書、數”中,就包括了“武”的射箭、騎馬。古之君子,是不分文官武將的,都是“上馬管軍、下馬治民”。
由是觀之,現在的只重視考卷成績,不重視身體素質,以及很早就文理分科,是否合適,有待商榷。
奇聞
1451年景泰辛未廷試,發生了一件趣事:“廷試日,旋風起,揚其(王越)捲去,更給卷,乃畢事。”要知道,這是“廷試”,考場裡有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皇帝、烏央烏央的大臣、浩浩蕩蕩的隨從,甚至還有虎視眈眈的錦衣衛,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還是皇宮,這考卷怎麼就能被一陣風給颳走呢!
更稀奇的是,第二年朝鮮把這飛去的卷子送了回來!
然後皇帝大喜,越級提拔王越為御史(事見錢謙益《列朝詩集》)。
王越後來三次出塞、兩次遠襲韃靼,官至兵部尚書、以功封威寧伯、進少保兼太子太傅,追贈太傅,亦以詩文見長。憲宗皇帝讚揚他“計武烈,不減漢朝之衛霍(衛青、霍去病);論文事,無慚宋室之範韓(范仲淹、韓琦)”——確實是一位文武兼具的“全才”啊!
1436年正統戊午應天試,失火把試卷燒殘了,皇帝只得下詔“更試”。
但更駭人的是1463年的天順癸未會試,考試當天大火,“焚死者九十餘人”,但即便如此,也沒有阻擋本年度的科考。
1580年萬曆庚辰會試,首輔張居正的兩個兒子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蕭良有和蕭良諭兄弟、王廷撰和王廷諭兄弟,俱同榜,所以時論“若為之湊巧者”。
誰都不會想到,東廠的偶像居然是岳飛嶽爺爺、立的牌坊竟然是“百世流芳”,有時候有些事,是傳為美談還是淪為醜聞,也就當事人一念之間。
狀元
科舉在中國最受歡迎的是狀元之金榜題名,但狀元的產生,亦有許多出人意表者。
1400年建文庚辰會試,本來已議定王艮奪魁,但殿試的時候“以貌不及胡廣”,加上當時正值靖難之役,“廣策多斥親藩(朱棣)”,於是由天子欽點胡廣為庚辰科進士第一甲第一名狀元,並賜名靖。
但後來的結果讓人大跌眼鏡:靖難之變,朱棣兵臨城下,被建文帝黜去狀元的王艮,自殺殉國;而被建文帝欽點為狀元的胡靖,轉身就跑去迎附朱棣,連名字都改回了胡廣!
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一失已不可,再失何可言,建文帝失國亡身,大概不是沒有原因的罷?
1424年永樂甲辰會試,初擬孫曰恭為一甲第一。奈何在古代是豎排字,這“曰恭”豎起來看就是一“暴”字。殿試的時候,一向殺人不眨眼的朱棣突然回頭是岸,高呼“孫暴不如刑寬”,加上自明朝以來欽點的所有狀元俱為南人,無江北之人,而邢寬恰為江北人,於是朱暴君直接點了邢寬為狀元。
此外,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位狀元的產生,與此亦是異曲同工:1904年大清朝的殿試,頭名是朱汝珍,但當時的“皇帝”是慈禧太后,剛把珍妃推下井,這“珍”字就犯了老佛爺大忌了;當時正是大旱,慈禧一看第十名有個祖籍肅寧的劉春霖,大大地欣賞:春霖這不就是春風化雨普降甘霖嘛,這肅寧不就是恭敬安寧嘛,雙料的大吉大利嘛!於是“御筆”一揮,第十變第一,這末代王朝的最後一個狀元,就和被歷史淘汰的大清帝國一樣,成為一出鬧劇而收場,令人唏噓不已。
看來,名字自帶風水,不是沒有道理,家長給娃起名字,一定要負責。
1532年嘉靖壬辰會試,知貢舉的禮部尚書夏言經皇帝同意,“疏正文體”,對於不按照新規定答卷的,“擯不得取”。但恰巧“(林)大欽以後至,不及聞”,於是成為全場唯一一個違反規定、自由發揮的考生。結果嘉靖皇帝對其文章大為欣賞,把二十歲的林大欽從第三名拔為頭名狀元,後人“因嘆榮進有數,非人所能沮也”。
林大欽性至孝而淡名利,認定“人生不須做官,只能孝親、弟長、親賢、愛人。”因此不久就辭官返鄉。
林大欽在中國對聯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家喻戶曉的名聯“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就是出自這位遲到狀元之手。
1544年嘉靖甲辰會試,還是這位嘉靖皇帝,因為夢到雷鳴,於是把原本的第一名吳情拿掉,“遂拔(秦)鳴雷為狀元”!
但這位愚人節出生、出格提拔的狀元也不含糊,26歲當狀元,37歲就“主會試,取陳有年、王一鶚、王錫爵等,以後皆成名公卿”,38歲“總校《永樂大典》,教習庶吉士”。尤難得的是此公生性是一達觀之人,習禮而不拘於禮、居宦而不溺於宦,50來歲就辭官不幹、悠遊林泉——在那個由嘉靖帝和夏言、嚴嵩、徐階、張居正等一干大牛人構成的朝廷,成日血雨腥風的,能居官有道、全身而退,方為真本事啊!
1499年弘治己未會試,南闈第一的唐寅大名鼎鼎的大才子唐伯虎,因為恃才傲物,被人給告了,不僅沒有高中狀元,還和同樣“才高負文學,常俯視儕偶,頗為人所疾”的考官程敏政一起下獄,從此大好前程,毀了個乾乾淨淨。
看來,“疏狂”不應該成為才子的藉口,更不應該成為常態。潔身自好、謹言慎行方是學子之本分也。
有以貌取人的狀元、有以名取人的狀元、有因為遲到才得的狀元,傳說狀元是文曲星下凡,莫非也可亂點鴛鴦譜?但這恰構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狀元世界,和世態。
舞弊
科場舞弊,一向是不管是什麼時候都是焦點。大明科場,也是千姿百態,不僅僅是夾帶個小抄本、串通個槍手、竊取個試卷、買通個考官這麼簡單。
1508年正德戊辰會試,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劉瑾,直接寫了50個人的名字“欲登第”,主司不表態,劉瑾道:“先生輩恐奪賢者路耶?”於是劉公公大手一揮,“即開科額三百五十人,皆上第”:明代科舉會試所取人數基本上定額為三百人,這劉太監真是大手筆啊!(事見王世貞《弇山堂別集》)
現在商店、彩票店做宣傳,說是即開即中,這即開即中的始祖,就是劉公公啊!公公也算是留了個後了。
1511年正德辛未,史上最牛的狀元誕生了。1508年戊辰會試原第一名,卻因燭花燒壞試卷而落榜的楊慎小友,捲土重來。這次“而首相長沙密以策題示慎,所對獨詳,遂為冠首”。別人的狀元,或者考、或者買,而楊慎居然是人家主動“送”!
這位1+1狀元,就是後來的明代第一才子。李贄對其人品、道德、才望大加歎賞,謂其為唐、宋、明以來三大才子——“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
“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天啟中,追諡文憲(事見《明史·列傳第八十》)。
1568年隆慶戊辰會試,廷試“系內批,不因閣擬”,大致是皇帝心思,可謂真正的“天子門生”。國人素有罵宰相不罵皇帝的傳統,大致是為“為尊者諱”之意也,故本文不贅述也。
1616年萬曆丙辰會試,出現了轟動天下的“是科會試竟無第一名,從第二名起”,史上最牛槍手,也在此現身:沈同和“賄買編號,與趙鳴陽聯席”,由後者代作,居然考了個第一(會試會元),於是眾考生譁然,事發後沈同和除名,因此本次會試就沒有了會元——但是,但是槍手趙鳴陽同學居然給自己也考了個第六名!見過牛的,沒見過這麼牛的!
《隋書韋鼎傳》曰:“卿是好人,奈何作賊?”有如此才學而不走正道,殊為可惜,可嘆。
有史上最牛考生,自然有史上最牛考官:
1625年天啟乙丑會試,顧秉謙、魏廣微為考試官。《明史·閹黨》說:“秉謙為人,庸劣無恥,而廣微陰狡......曲奉忠賢,若奴役然”——這都是著名的魏忠賢“閹黨”,壞事做盡。於是“顧秉謙令家人大索與選者賄”——科考本就是為國求賢,結果搞得士子們尚未做官,先要犯法!以至於連同黨都看不下去:“魏廣微幾欲發其事”!
科舉是中國封建時代的一項非常有意義的政治制度,不僅僅是為統治階級發掘人才。從積極的意義上說,也促進了社會階層的流動,讓寒門士子有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唐以後庶族逐漸取代了士族,從只講出身到注重才具,是社會的一大進步,而庶族政權的一大支撐,就是科舉制度的實行。
因此後來的歷朝歷代,從皇帝到庶民,都極其重視科舉,將其視為國家、個人的生死攸關的大事。
1370年,即洪武三年,太祖朱元璋下詔科舉,明令“非科舉毋得與官”,確定了科舉在國家的地位。
1397年洪武丁丑會試,因懷疑錄取偏私,朱元璋誅殺考試官白信蹈、狀元陳䢿和探花劉仕諤、參加複試閱卷的侍讀張信和侍講戴彝等人,並親自閱卷,取任伯安等六十一人。
1409年永樂己丑,因被御史彈劾出偏題,考試官鄒緝等“俱下獄”。
1460年天順庚辰會試,“有下第舉人訴(考試官)呂原等徇私。上試之,皆不稱,囊三木於禮部前以徇”。
1532年嘉靖壬辰會試,“上閱卷,疑有私,遂報罷。”而1634年的廷試,“俱有御批。”1538年的廷試,“皆御筆親定,不由閣擬。”1543年,嘉靖帝親自看山東鄉試錄,發現譏訕之語,結果監臨御史葉經死於杖下。
嘉靖是著名的不上班皇帝,卻來親自閱卷,可見朝廷對科舉的重視。
或許從接連的科舉舞弊事件中,有人會認為科舉的不實不公。但筆者則認為,正是從歷次對舞弊的嚴厲處理,以及參與者對制度的敬畏和堅守,看到了舉朝上下維護科舉的意識和決心。封建社會的各項主要制度中,科舉是維護得堪稱最好的一項——這也一直延續下來,即便當下的高考,雖然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其嚴肅性,確實是做得非常好的。
擔任過5次考官的王鏊,在年輕時曾遇到舉子以千金求通關節,並且說“當國者(劉吉,後任首輔)已許矣”。但王鏊的回答是:“當國者可,吾固不可。”
這是中國科舉考場的最強音。
求賢
1505年弘治乙丑會試,“是歲,相傳孝宗於內殿祈籲真才”。
漢朝時,漢高祖回故鄉,浩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唐朝時,唐太宗私幸端門(考取進士處),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事見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這些都表達了歷代有為之君的求賢若渴。
明·戴進《三顧草廬圖》
明太祖朱元璋於洪武三年的詔書這樣說:賢者在職,而其民有士君子之行。
善良之民、賢良之士——此則吾中華之樂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