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是中國歷史上國祚最長的國家,連綿八百春秋,但是周朝也基本上是天子存在感最弱的朝代。開國僅僅三代君王,也就是五六十年之後,就逐漸的陷入對地方的控制不利中,一直到國運的終結,這個趨勢幾乎從未被真的逆轉過。
周朝的建國本身就是先天不足的。『小邦周』從來沒有真正的把權力的觸角伸出太遠。周滅商之後,其控制的就是從鎬京到洛邑的狹長地帶。
從圖上可以看出,周王室佔盡了從鎬京到洛陽的天下中心之地,而分封的都是當時的邊境,或者需要鎮壓的地方。
周朝的王畿之外的分封大都是名義上的,拿著地圖劃一塊說,這是你的封地了。然而實際上都需要周朝的功臣宿將和諸姬親貴們,篳路藍縷,艱苦創業,自己帶兵打出來社稷。自己打的自己做主,和天子之間的關係更多地體現在名義上的臣服、上貢以及服從調遣征伐上。
比如姜太公封在齊國,就是自己打的:
封師尚父於齊營丘。東就國,道宿行遲。逆旅之人曰:“吾聞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太公聞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國。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營丘邊萊。萊人,夷也,會紂之亂而周初定,未能集遠方,是以與太公爭國。
如果不是路人提醒,太公可能就被萊人搶了先。
所以周朝是一個真的不打折扣的能夠「為王前驅,賜茅封土」的時代。周朝之後直到如今,再也沒有一個「好好打工,給你一個主權」的朝代了。漢朝一開始想模仿,但是半途而廢;唐太宗也想過,後來被勸止。
世歷延綿八百秋,姜齊羋楚自風流。
長孫無有封茅意,唯勸文皇不用周。
周初封建時,據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對於這些姬姓諸侯來說,周天子便是宗法樹上的大宗,他們是小宗,小宗對於大宗有服從的義務。
同時周天子對於異姓諸侯還有婚姻的羈縻,到了春秋時代,連畿內百姓都能說“此誰非王之親姻”了,更何況是齊侯、宋公等人。因此,周天子往往稱同姓諸侯為伯父或叔父,稱異姓諸侯為伯舅與叔舅,儼然天下一家人。
而武力上,周初有西六師和成周八師,武力相當可觀,對於不服的諸侯,要麼是武力威懾,要麼直接剿滅。穆王時有徐偃王的例子(可能不確,一說徐偃王是楚莊王時君主),周共王時密康公得了三個美女不獻給周王,結果竟慘遭滅國之禍。
這麼多管齊下,諸侯畏威懷德,還能維持著周王室之間體面。
但是分封是一次性的,隨著子子孫孫的傳遞,血緣和上下級的情分終將淡去。
在經歷了著名的“成康之治”後,西周王室的第四代王周昭王時代,支撐起原有分封體系的宗法制度就開始出現了大問題。同為姬姓諸侯魯國的正統國君魯幽公被其弟殺害並奪位,史稱“魯魏公”。周昭王坐視魯魏公弒君篡位不作為,讓天子權威受到損害,有些諸侯認為周天子沒有用處,停止朝拜納貢。
再往下數,第七代周懿王去世後,王位被自己的叔叔周孝王奪去。這就等於直接打破了王權的神聖性,“以身作則”地否認了嫡長子繼承製度。如果說昭王時代諸侯們只是對制度表示懷疑,那麼孝王時代就等於明確跟所有諸侯說:“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誠然孝王本人是個很有作為的君主,他在任期間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西周的軍事力量和戰略優勢。但這種篡權奪位的行為,對於周王室形象和政治號召力的破壞遠遠大於國力上的恢復,為後來整個分封制度“禮崩樂壞”埋下了深遠的影響。
失去了思想上的合法性,最終剩下的只有武力威懾。
伴隨著昭王南征不復,喪六師於漢水。穆王四處征戰巡遊,還能吃“成康之治”的老本。到了懿王在任時期西周常年被戎狄攻擊,以至於被迫將都城遷往犬丘(今陝西興平東南) 。周王室的衰落被各大諸侯國看在眼裡,之前丟了名分,這次連軍事威懾力都丟了。
“夷厲相仍政不綱,任賢圖治賴宣王”。離奇駕崩的周宣王雖號稱中興,晚期卻屢戰屢敗,甚至到了“喪南國之師”、不得不“料民於太原”的地步,時人哀嘆“今也日蹙國百里”……
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王師敗績於姜氏之戎。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
最致命的是——公元前775年(周幽王八年),幽王下詔,廢申後與宜臼,立褒姒為後,伯服為太子。結果申後的父親申侯向犬戎借兵攻打鎬京,隨著幽王被殺,西周滅亡。
幽王被殺之後,申侯擁立廢太子宜臼為平王,另外虢公立幽王之弟餘臣為攜王,仍在宗周京畿。兩王並立直到晉文侯弒殺攜王,平王成為唯一的周王為止。
平王東遷後周朝的地位從天下共主,成為了一個大諸侯。
但是這個時候,周朝依然有復興的希望。周朝佔據的是天下之中的洛陽,洛陽的地勢虎踞龍盤,周圍有雄關守護。而洛陽當時的人口和商業也非常發達。有人口就有兵員,有商業就有金錢資源。
現在看地圖,往往容易根據地盤大小來決定強弱。但是當時的農業和商業開發是嚴重的依靠自然資源,比如河流和大海的。就拿三晉來做例子,趙國地盤雖然大,但是大部分都是從戎狄和胡人那裡奪來的,人口多的還是在南部;實力上並不高於魏國。同樣的,楚國的地盤是齊國的數倍,但是楚國大部分都是瘴癘之地,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實力上也不顯著高於齊國。
當時的周朝雖然東遷了,但是周德雖衰,天命未改。依靠天子的號召力和洛陽的財力、人口資源,周朝依然有能力重建六師,威懾天下,乃至於重回西岐。
這一切都落實在周朝的左膀右臂,西虢國和虞國上。還是看地圖:
當時的晉國尚未成氣候,周王畿的西邊,就是虢國和虞國。尤其是虢國,就是周朝左邊,往下耷拉的長條狀小國。大名鼎鼎的函谷關,就在虢國境內。虢雖然小,但是是公爵國,虢公和周王室關係非常密切,世代為周王的卿士。所以說,周平王東遷,並不是沒有後手的,有西虢和虞在,成周就有理論上重回關中,復興大周的希望。也絕不像後世說的,斷絕了復興的希望。
戰國爭霸的時候,函谷關的重要性不用多說,那就是打進秦國的咽喉要道。函谷關在虢國手裡,就等於在周王室手裡。秦國腹地,無時無刻不在虢的監視之下。如果有一個有能力的周王,向北可以打赤狄,向西可以打犬戎,等實力到了,透過虢國重回關中,在豐歧之地封一個秦伯,也不算違背了當初平王的約定。
《史記·秦本紀》: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酈山下。而秦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國。
虢國對周王室的忠誠,不誇張地說,就是一曲令人泣下的悲歌。
長久以來,史書中和各種講歷史的文字中,對晉國多有美化,而假途伐虢的成語,又把虢和虞兩個國家釘在了丑角的恥辱柱上。東周的敗落,內因當然是前幾代周王能力有限,沒有突出的軍事和政治才能的;外因,恰恰就是晉國,尤其是晉獻公時代刻意的對周王室的控制和削弱。
本來,晉和周都是姬姓,兩家於公於私都很接近。而早期的晉國其實是仰仗周朝的。而周天子往往是透過虢國出兵干預,來體現自己對晉國的意志。
晉國當時有一場七十年戰爭,現在稱之為曲沃代翼。當時晉國的公族有兩個勢力:分別佔據兩個大城,曲沃和翼。翼是當時晉國的都城,是大宗,而曲沃是小宗。但是曲沃人口多,軍隊強,所以頻繁地挑戰國君的權威。
曲沃莊伯派人刺殺了晉孝侯,想自己進入翼城為君,然後被國人擊敗,立晉鄂侯。後來鄂侯死,莊伯再次進攻翼城,這次周天子就派虢公幹預,聯合晉國的勢力擊敗了曲沃莊伯,立鄂侯的兒子晉哀侯。
後來曲沃莊伯的兒子武公派人暗殺了哀侯,哀侯的兒子被國人立為晉小子侯。武公幾年後又誘殺了小子侯,這個時候虢公再次應周桓王的要求出兵,擊敗了武公,立哀侯的弟弟為晉侯。
總之,就是曲沃這邊不停的暗殺晉國國君,然後自己想要進入都城,然後不斷的被周王室和晉國國人打退,頑強的支援晉國社稷的故事。
本來,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周圍有大國內亂,正是周王室主持公道,擴張勢力的時候。
大宗弱勢,小宗強勢,大宗佔理不佔勢,小宗佔勢不佔理。作為周王,無論從公理還是實際來說,那肯定是扶住弱勢的大宗,制衡強盛的小宗,讓晉國長期的分裂下去。然後自己趁機發展漁利。這樣一方面可以得到天下諸侯的支援——周王支援大宗,佔了一個正理;另一方面也得了實惠。
當時晉國並不大,周王室完全可以向北向西發展,把狄人和戎人的土地都奪來做王畿——而這其實是晉獻公、晉文公時期做的事情,如果周王做了,就對晉形成了半包圍,晉反而就是一個不得不聽話的小國了。
周桓王應該是明白這一點的,但是還沒來得及這麼做就去世了,而繼位的周釐(僖)王直接接受了曲沃武公的賄賂,默許了武公殺掉最後的晉侯,成功的奪取晉國社稷。身為姬氏之長的周王室這麼做已經難服眾姬姓諸侯了。
晉侯二十八年,曲沃武公伐晉侯緡,滅之,盡以其寶器賂獻於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於是盡並晉地而有之。
曲沃一族得了社稷,又怎麼會真心地感謝周王室呢?先前兩次出兵干預,最後接受賄賂保持中立。周王室的做法開了惡劣的先例,天子不再主持公道,而是看賄賂來決定是非。這一下不但周王室長期利益受損,還把虢公給坑了,在這個過程中,虢就是周王室的工具國,出兵不落好,也沒有獲得多少實利。
等到周釐王去世,周王室內亂,王子頹造反把周惠王趕出了國都,又是虢公聯合鄭厲公,打敗了王子頹,讓周惠王復位。周惠王復位之後,虢公又為周王立下赫赫功勳:
春,王命虢公討樊皮。夏四月丙辰,虢公入樊,執樊仲皮,歸於京師。
春,虢公敗犬戎於渭汭。
無論是討伐不聽話的樊國,還是討伐犬戎,都是為周王室打工。可以說在春秋初期,周王室依然能夠縱橫捭闔,干預諸侯,都是靠強大而忠誠的虢國在背後出力。
但是東周浪費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和發展的機會。
時機只有一次,錯過了就不會再來。周王朝發展的視窗在晉國內亂終結之後,就慢慢地關閉了。曲沃代晉之後,晉國終於出了雄主——晉獻公(“並國十七, 服國三十八”)。晉獻公統一事權,把公族殺光趕盡之後騰出手來,就要來對付和晉國有深仇大恨的虢國了,滅了虢國,不但雪了自己父親和爺爺的恥辱,還能砍斷周天子的臂膀,讓周不得不更依賴於晉國。
接下來就是眾所周知的假途伐虢了,晉獻公賄賂了虞公,借道攻破了虢國重鎮下陽。
公元前658年,晉獻公派人賄賂虞國國君,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虞公貪圖晉國的寶物,不顧臣下苦苦勸諫,率軍會合晉國的軍隊,攻取了虢國的重鎮下陽。下陽是虢國唯二的重鎮,丟了下陽,虢國滅亡指日可待。
而虢公在下陽被攻破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虢公敗戎於桑田。
桑田在河南的靈寶市左右,和陝西接壤。虢公的兵力依然在向西,在對付周王室的敵人犬戎。
晉獻公沒有給虢公太多的機會,三年之後,晉獻公再次向虞國借道。前655年,晉和虞的軍隊奪取了虢國最後的城池,也就是都城上陽,徹底攻滅了虢國。不同的是,回來的時候順便把虞國給滅了。
城中樵採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裡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
虢國直到最後,依然念念不忘自己世代為王卿士的榮耀。可惜虢國為周朝做了很多,周朝能為虢國做得很少。從此以後,東周從此江河日下,屏障盡失,成了孤家寡人。
晉國拿下整個山西以及河南以北部分割槽域,西邊的秦國又相繼滅了梁、芮和晉國以黃河為界(大致三門峽一帶)徹底堵死了成周。日漸強大的晉國,逐漸地把周王畿包圍了起來。
這樣就形成了惡果,東周相當於被禁錮在了洛陽,周圍全是諸侯,沒有任何發展壯大的空間。久而久之,問題暴露了出來,周朝永遠只能把自己的土地封賜給有功的諸侯,而無法從諸侯哪裡獲得土地。周王所能掌握的資源、人力和土地越來越少,周王室日漸衰微,最後完全淪為了擺設。
可以說,從晉獻公假途伐虢成功之後,周王朝的衰落就不可避免了。
直到周赧王五十九年(前256年),西周國為秦國所滅,同年周赧王病死,周亡。
所以一個國家的強盛,奮鬥也是要看歷史的程序。如果能在桓王之後出兩三個有能力的周天子,能夠好好的利用整合自己的和虢國的實力,信任和愛護虢公林父和虢公醜這樣的忠臣,趕在晉獻公之前擴張周王畿,中興大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