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陝西諸多縣的縣誌,總能看到密密麻麻抗戰烈士的名字和他們的籍貫出生地,後面註釋寫著:犧牲于山西中條山。
山西,人稱表裡山河。它與西面的陝西,以黃河為界。而黃河的東岸,則有一座山脈,名叫中條山。
在八十年前的那場保衛戰中,究竟有多少陝西男兒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了中條山,沒讓日軍跨進陝西一步。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日軍全面侵華,並迅速佔領華北,進而進入山西。當時的山西王閻錫山和衛立煌殊死防禦,在經歷了忻口戰役、娘子關戰役、平型關戰役和太原保衛戰之後,最終還是不敵日軍的機械性強大兵力,先後丟掉了大同、忻州和太原等地區。這期間唯一的亮點就是八路軍在平型關伏擊日軍輜重部隊,取得大捷。
1938年3月,日軍牛島、川岸師團兵臨山西黃河岸邊的風陵渡,對岸就是陝西的東大門潼關。關中危矣!
當日軍兵臨黃河岸邊的風陵渡進逼潼關的訊息傳到西安後,時任西安行營主任的蔣鼎文倉皇失措,棄城而去。當時的陝西省政府主席是陝西西安人孫蔚如,他向陝西鄉黨盟誓:“餘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捨身家性命以拒日寇,誓與日寇血戰到底!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屍還!”同時向蔣介石請戰,並得到了蔣介石的同意。
孫蔚如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國軍38軍的軍長,這支部隊是由楊虎城的17路軍在西安事變後縮編而來。西安事變後,楊虎城被迫出國考察。臨行前,楊虎城把自己一手帶出來的17路軍交給了自己的結拜兄弟孫蔚如,並一再囑咐,一切以抗日為重。
當時的日軍想要進入陝西關中,就必須先要渡過黃河,要渡過黃河,就必須要佔領黃河的三大渡口蒲津渡、風陵渡和茅津渡;要佔領這三大渡口,必須先佔領黃河岸邊的中條山。
所以,中條山對於陝西,對於西北,對於西南,對於當時的陪都重慶,都顯得異常重要。
日軍倘若佔領了陝西關中,向西可以攻佔甘肅、寧夏,甚至新疆;向南可以進入四川盆地,進而攻佔戰時陪都重慶;而向北就是革命根據地延安。所以,中條山無論如何也要死守。
1938年7月,38軍擴編為31集團軍,孫蔚如任軍團長,下轄38軍(軍長趙壽山)和96軍(軍長李興中);17師和177師番號保留,師長分別由耿子介、陳碩儒擔任。隨後一支由三萬多名“陝西冷娃”組成的隊伍夜渡黃河,開進了黃河北岸的中條山。
山西永濟,古稱蒲州,是晉西南名城,緊靠南北走向的黃河,與風陵渡成南北直線,是守護風陵渡的前沿要塞。
孫蔚如在率軍渡河前,趁著日軍剛進入晉西南,還沒駐紮穩定,派46旅旅長率部先期過河,佔領了永濟城,並在城外修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隨後又調在河西(黃河以西陝西境內)執行防河任務的警備一旅張劍平團進駐永濟城,擔任守城重任。
1938年8月8日,日軍牛島師團七十七聯隊所屬炮兵、坦克、空軍等作戰部隊約三千餘人,越過重重防線,在今山西永濟市城西街辦西姚溫村、原永濟縣城所在地的蒲州老城一帶和駐守的第31軍團官兵展開血戰。
拂曉時分,日軍地面上幾十門大炮同時向永濟城外的東原陣地開火;空中的飛機瘋狂地進行狂轟濫炸。從中條山下的西姚溫到黃河岸邊的永樂莊,中國軍隊20多里的防線上火光沖天,硝煙瀰漫。
在東原防線上指揮作戰的是陝軍名將孔從洲,為了鼓舞士氣,孫蔚如的軍團指揮部就設在中條山的最西端、半山腰上的六官村。
黃昏,日軍出動裝甲部隊,天上飛機,地下坦克,向東原陣地撲來,孔從洲命令17師補充團(102團)團副楊法震帶領一個營繞道日軍背後,從後襲擊敵人。
楊法震率一營士兵一路衝殺,先後滅了敵人的警戒哨、端了敵人的預備隊、炸燬了日軍增援的汽車隊。一連數日左衝右突,神出鬼沒,攪得日軍後方大亂,大大緩解了中國守軍主陣地的壓力。
1938年8月15日清晨,日軍調集1200多人,向楊法震的守防陣地撲過來。楊法震在指揮打退敵人4次進攻,親手擊斃了十幾名鬼子後,與300多名陝西男兒魂歸永濟。
日軍眼見東原防線的主陣地久攻不下,便繞道去攻打中條山北麓的制高點堯王臺,在經過一場血戰之後,陝軍成功守住了堯王臺。
日軍從堯王臺敗退後,又迂迴偷襲,一夜之間佔領了東南方向的西姚溫、解家墳、萬古寺,使得中國軍隊處在腹背受敵的境地。
此時的永濟城外,日軍已經突破東原防線,兵臨城下。在六官村坐鎮指揮的孫蔚如急調有“鐵軍”之稱的教導團去奪回萬古寺。
教導團三營營長張希文一馬當先,在收復了萬古寺後,又逆襲西姚溫。戰局瞬息萬變,由於通訊的中斷,三營被日軍圍困在了西姚溫,經過一夜的肉搏,該營全部壯烈殉國。這一戰,為部隊主力及炮兵安全轉移贏得了時間。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地政府在修建太(原)風(陵渡)高速公路時,在西姚溫村附近的田地裡一次性就挖出了六百多具屍骨,後經有關部門確認:被挖出的這些屍骨均為當年和日軍作戰犧牲後的第三十一軍團教導團三營官兵。
1938年8月17日,日軍從東、南、北三面(西面是黃河)包圍了永濟城。張劍平團長帶領全團官兵堅守城池,但在日軍炮火強烈轟炸下,最終城破。城外的護城河內被雙方士兵的屍體堵塞,變成一條“血河”。 城內的中國官兵與日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連炊事員也掄著菜刀殺入敵群。永濟城失陷,陝軍500多名官兵為國捐軀。
永濟失陷後,教導團團長李振西在永濟和風陵渡之間的韓陽鎮築起第二道防線,在當地民眾的支援下,以靈活機動的戰術阻擊日軍。期間,團副魏鴻紀多次帶隊插入敵後,奇襲敵營,日軍一時風聲鶴唳,在一次奇襲完成後,撤退的時候,魏團副不幸遇難,年僅25歲。最後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孫蔚如命令教導團撤出韓陽鎮,永濟戰役結束。
永濟戰役,儘管從表面上看是陝軍失利了,但是這場戰役為陝軍主力的到位贏得了時間。
在孫蔚如渡河作戰之初,主力38軍及529旅還在趕赴中條山的路上,因為國共合作期間,38軍歸八路軍朱德總司令、彭德懷將軍指揮,當時正在太行山一帶遊擊作戰。主力沒到位,中條山的防務也沒有部署妥當。
永濟戰役後,陝軍主力集結到位,中條山防務基本就緒。日軍雖然佔領了永濟和風陵渡,但懼於守在中條山防線的陝軍會斷其後路,仍然不敢渡黃河。
1938年11月,第31軍團改編為第4集團軍,孫蔚如任總司令。下轄第38軍和第96軍。第38軍軍長趙壽山,下轄第17師和第55師。第96軍軍長李興中,下轄第177師和新編第14師。
日軍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既然風陵渡無法渡河,日軍又把目光瞄準了黃河上的另一渡口茅津渡,從茅津渡渡過黃河就是崤山,佔領崤山可以北控山西、東據河南、西進關中。
日軍把目標對準茅津渡後,1939年5月29日開始對茅津渡進行大掃蕩。起初規模不是很大,直到6月6日凌晨,日軍數十門山野炮同時響起,對中條山進行無差別的狂轟濫炸。日軍兵分九路一齊圍攻芮城與平陸交界的陌南鎮,駐守陌南鎮的是第4集團軍96軍主力177師。
177師的第一道防線雲蓋寺很快被日軍突破,師長陳碩儒率部退守至陌南鎮外,日軍幾十輛坦克又摧毀了鎮外的防禦工事,陳師長只好退至鎮內,一面頑強阻擊敵人,一面等待38軍增援。
然而38軍在馳援的路上被日軍包圍封鎖,另一支馳援部隊被日軍圍困在中條山南麓的茨林溝無法脫身。最終陳碩儒沒等來援軍,陌南鎮失守。177師被日軍逼到了黃河岸邊。
面對日軍越來越小的包圍圈,年近半百身材瘦削的陳碩儒硬是帶領陝軍男兒殺出了一條血路並突圍成功。
突圍後的177師趁著日軍主力都去追殺中國軍隊,鎮內空虛,又殺回了陌南鎮,之後又帶著隊伍穿插中條山腹地休整數日,收隴散兵後又殺回了陌南鎮。此舉成為這一戰役中的一段神話。
當時177師突圍時有兩支部隊沒有跟上,他們是新兵團和工兵營,分別被困在了黃河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
親兵團有1000多人,都是17所左右的新兵,小戰士們在黃河灘與日軍捨命拼殺,在犧牲了200多人後,剩餘的800多人被日軍逼上了黃河岸邊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懸崖。
身後是咆哮的黃河,前面是張牙舞爪的日本鬼子,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重巒疊嶂,黃河對岸的關中是他們的故鄉。
一位身負重傷的戰士,雙膝跪向關中的方向大喊:“大,媽,兒不能為你們盡孝了,先走了!”。眾人都向著關中的地方集體跪拜後紛紛跳入滾滾黃河。
而最後跳入黃河計程車兵,是一位旗手,他雙手緊緊攥著軍旗,軍旗已經千瘡百孔,他仍然雙手高舉,吼著秦腔《金沙灘》跳進了黃河。
幾乎在八百壯士投河的同時,在相距十餘里的馬家崖,177師工兵營200多位士兵也撲進了滾滾黃河。
事實上,當年跳入黃河的,遠遠不止八百人,而是三千人。這三千人,幾乎全是尚未經過訓練的新兵和學生,他們剛剛來到中條山戰場,連槍支都還沒有領到。
當時沒跟上部隊的還有96軍軍部幾十名機關的女兵,當她們走投無路時,手拉手從沙口灘走進了黃河被湍急的河水吞沒。
在隨後的黃河灘公祭大會上,陝軍的將士們一律臂挽黑紗,孫蔚如總司令面對黃河,眼含熱淚,攥拳起誓:此仇不報,我孫某人自當引頸自戮,以謝國人!
在隨後的戰鬥中,李興中、陳碩儒率96軍主力177師殺回陌南鎮,擊潰日軍;孔從洲的46旅從夏縣折回,封鎖了平陸境內的南北通道張(店)茅(津渡)大道;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應孫蔚如請求,指令黃河南岸的友軍用炮火封鎖了黃河河道。驕狂一時的日軍終於被中國軍隊四面包圍。之後中國軍隊向被日軍佔領的茅津渡發起全面進攻,日軍全線崩潰。這就是中條山保衛戰中的“六六戰役”。
此次戰役中陝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近萬名官兵壯烈殉國。僅黃河沙口灘一帶被日軍槍殺的中國士兵和百姓達四五千人。黃河裡滿是浮屍,成為抗戰時期黃河的第一次“大漂屍”。
多次遭遇重創和失敗,使得日軍惱羞成怒,他們積蓄力量,謀劃向中條山發起更大規模的進攻。
六六戰役後不到半年,駐守中條山陝軍李家鈺的第47軍升格為第36集團軍,調出中條山,使得原本兵力就不足的第四集團軍更是捉襟見肘。孫蔚如從抗日大局出發,未提出異議。只是對中條山的防務做了重新調整,戰術也從死守改為靈活機動的協防作戰。
日軍計劃又一次的大掃蕩,孫蔚如事先也得到了敵軍的情報,經過與參謀長陳子堅、秘書長李百川以及趙壽山、李興中等將軍磋商後,決定採取誘敵深入的策略,將日軍誘至平陸東部的望原一帶,設伏兵以擊之。
戰鬥打響後,中國軍隊故意邊打邊退,直到把日軍的主力引誘到望原一帶。這次戰鬥的主戰場就在望原、淹底兩個山頭,兩山之間有一道深溝,溝底是一條寬約30多米的小河——洗耳河。
決戰的那天清晨,中條山突然來了一股倒春寒,雨雪交加,狂風怒號,碗口粗的大樹被連根拔起。趙壽山趁風雪之夜,調動前線各部兵力,分四路猛攻日軍,一夜間將望原周圍的鬼子打得狼狽逃竄,收復了大部分被日軍佔領的村落。
當日軍從望原以北的張店據點撲向李振西防守的望原高地時,李振西將一個炮兵營擺在半山腰,將5個步兵營排列在炮兵兩側,每隔三五步便有一挺重機槍,形成一條鋼鐵防線,在三日之內連續打退了敵人的幾十次進攻。
在戰鬥最危急的時刻,鐵血虎將李振西命令一營營長殷義盛(共產黨員)抽調100名不怕死的戰士組成敢死隊,每人發一箱手榴彈,衝下山去,收拾日本鬼子。
100名後生齊聲怒吼:“殺敵報國,在此一舉!”,100條陝西漢子吶喊著衝下山去,趟過洗耳河,衝入敵陣,一排排手榴彈炸起漫天煙霧……日軍全線潰退,而我百名敢死隊員也多半陣亡。
中國軍隊各路人馬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領了中條山東部的山頭,對日軍形成包圍之勢。望原的這場戰鬥打得昏天黑地,日軍半數以上被擊斃,戰鬥持續數十日,以中國軍隊大捷而結束!
孫蔚如的第四集團軍在防守中條山期間,和八路軍過從甚密。當時的陝軍中抽大煙是常態,上到將領,下到士兵,皆是如此。後來受到八路軍的影響,逐步戒掉了大煙,而且軍紀嚴明,決不允許擾民,這在當時的國軍中是不多見的。正是因為與八路軍交往過密的原因,1940年10月,孫蔚如接到蔣介石的調防命令,被蔣介石調到了中條山以南的河南駐防。
孫蔚如的這支陝西軍隊在中條山堅持抗戰近3年,先後粉碎了日軍的11次大掃蕩,第4集團軍有2.1萬人犧牲在中條山下、黃河岸邊,而日軍也始終未能越過黃河,進入關中。
為什麼陝西軍能夠如此強悍?一位老兵這樣回答:“身後就是我們的家鄉,就是我們的父老妻兒,我們能不拼命?”
這就是陝西軍人的中條山保衛戰,後世總有人把中條山保衛戰和中條山戰役混為一談,這其實是不對的。
中條山保衛戰,發生在中條山戰役之前。以第四集團軍為主力的中國軍隊,堅守中條山將近三年,官兵同心,軍民一體,讓日軍始終無法越過這條長度約為160公里的山脈,讓日軍佔領西北和西南的戰略計劃,在這裡止步。
中條山戰役,是抗戰相持階段,正面戰場上最大的一次潰敗,國民黨軍隊犧牲被俘八萬人,蔣介石稱之為“抗戰中最大之恥辱”。
中條山戰役,失敗了;但是中條山保衛戰,我們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