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如果將世界上所有的最動人心絃的小說開頭做個排名,卡夫卡的《變形記》一定名列前茅。
這部發表於1915年的中篇小說,也被公認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開端,它以一個沒有自我的小人物毫無預兆變成甲蟲,引出了一個荒誕不經的人生轉變,在平淡而瑣碎的細節之中,將人性的自私與涼薄揭露在我們眼前。
年少讀這部小說,愛死了這部小說的想象與荒謬,但人過中年才發現,每個人都活得身不由己,想象,大抵都是基於現實,荒謬,也許才是生活底色。
唯有缺失自我後的痛和淚,是自己的。
你可以累趴,但不能倒下
當格里高爾早上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慌失措,也不是發聲求助,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上班不要遲到:
“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五點鐘就要開了。”
格里高爾是一家公司的旅行推銷員,每天比太陽起的都早,然後帶著樣品,趕上五點的火車,給店裡的工友陳述新樣品,再去公司。
在外面,他飽經業務上的刺激,承受旅途的勞累,考慮火車的聯運,吃飯沒有規律性,這樣沒有任何人情味頻繁更迭的車馬交通,日復一日。
這就是一個平凡社畜的一天,人未到公司,行程已排滿,疾馳在交通高峰,早出晚歸996,每天為工作如陀螺般沒有靈魂的運轉,正如昆德拉所說:
“沒有主動性,沒有創造,沒有行動自由,只有命令和規矩。”
每次走進公司,他都想衝進老闆辦公室,把那個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說話的傢伙拉下來,大聲喊:“我不幹了!”
然而設想了一百次這個場景,現實晃在眼前,又把他的情緒按下——“為了向他還清父母的債——這債恐怕要還五、六年——我是絕對要還清的。”
現實中,比社畜更可憐的是像格里高爾這般的中年社畜,他們雖然累趴,但不敢倒下,因為揹負了太多無奈的責任與壓力。
每天早上醒來時,沒有退路,也沒有出路,只能咬著牙埋頭苦幹。
可是今天格里高爾情況有所不同,他身體已是不同尋常地寬闊,這就需要胳膊和手幫忙站起來。
他現在沒有這兩樣東西,只有許多細小的腿,而且還不停地亂動,他又控制不了小腿亂動的情況。
花費了2個多小時,格里高爾終於緩慢挪著笨拙的身體下了床,此時已經八點一刻,距離公司營業過去了1個小時,而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公司代表來了。”
冷漠的職場容不得一次失誤。公司代表正是來家裡詢查格里高爾是不是在家裝病。
當開了房門看見格里高爾變成了蟲子,代表嚇得轉身就跑,把格里高爾近乎哀求的吶喊扔在身後:
“我馬上穿衣,包好貨樣,然後出發……我對於上司是非常忠於職守的,我的父母和妹妹也需要我盡孝悌。我是以工償債,只有工作才有出路。請您不要過分為難我……”
然而他發出的聲音,只是無人聽懂的蟲子叫。看著代表三步並作兩步消失,格里高爾非常絕望。
他的絕望和二十一世紀那些被網際網路大廠辭退的生病員工沒什麼不同。
人們只關心你飛得高不高,不會關心你飛得累不累。
正如沒有人憐憫格里高爾變成蟲子的處境,關心一句他怎樣,探尋一句為什麼。
有的只是滿眼嫌棄,落荒而逃。
別考驗人性,別驗證人心
格里高爾變成了甲蟲,恐慌的不僅僅是公司代表,還有家人。
父親不耐煩地蹬著腳,揚著手杖和報紙,嘴裡發出“噓噓”聲將格里高爾往房間裡趕。
母親嚇得跳了起來,一直叫道:“救命呀,我的天哪!救命啊!”而認出格里高爾的妹妹在旁害怕無助地哭泣。
格里高爾爬回了房間,他理解他們面對他身體異常的恐懼,但卻尚未意識到,他們更深層的恐懼來源於,變成蟲子的格里高爾已經失去了工作,沒有辦法養家,甚至需要他們養活。而家裡的存款目前只能最多維持兩年。
沒有了經濟來源,家裡的房間不得不出租,家人不得不出去工作。
他的父親成了銀行小跑腿,母親為外人縫製內衣,妹妹做了勞累不堪的售貨員。家人們都忙碌起來,格里高爾成為了家裡的累贅。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同樣可能沒有慈父母。
當格里高爾從這個家的頂樑柱變成一隻甲蟲,就彷彿在家中埋下了一個不定時炸彈,家人間的關係也在慢慢發生著變化。
在格里高爾能工作賺錢時,家人們感激他,讚美他。
當他“變形”後,家人們堅持了1個多月照顧他,確定他不會再有任何改善時,打掃開始敷衍,送的食物也是殘羹剩菜,家人的態度便越來越惡劣。
儘管格里高爾的痛苦無人知曉和體諒,但他並沒有責怪家人,仍渴望變回原型,撐起家裡的那片天。
當他試圖再次保護家人時,卻不曾想,他將失去這個世界。
一日,家裡的房客讓妹妹為他們演奏小提琴,但他們抽著煙,聽得漫不經心,表現出極其的不耐煩。
格里高爾替妹妹抱屈,他艱難挪動身軀,想要拉妹妹的衣裙,讓她回房演奏,卻把自己暴露在房客面前,滿遭嫌棄。
當房客要求解除租房協議後,家人的忍耐達到極限,連曾經對他最善良的妹妹都覺得羞於見人:
“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了。在這個怪物面前,我說不出我兄弟的名字。我們必須試試,要擺脫它。”
她徹底鎖上了格里高爾的房門。
房門關閉前,格里高爾最後看了一眼家人,妹妹摟著爸爸的脖子,母親已經睡著,他們三人平靜而溫暖,這個家,彷彿從未有過他一樣。
這幾乎擊碎了格里高爾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經歷過人情冷暖的楊絳曾說:
“惟有身處卑微,才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
格里高爾一直以真誠無私對待家人,認為家人之間的付出最不計回報,卻忘記了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再深的關係,也敵不過變故,再親的感情,也經不起拖累。
不要高估任何親密的關係,尤其是這段關係建立用金錢維繫的感情上,建立在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付出上,更無法估量感情的堅固性是否日久彌堅。
第二天,當女傭來打掃房間時,發現地上有一隻死去的甲蟲。
應該說,格里高爾孤獨的死去了。
缺失自我,便淪為人質
突然變成甲蟲是格里高爾的不幸,而更不幸的,是當他的人生髮生變化時,他曾為之付出的整個世界,竟無一人接納他。
是職場太過冷漠殘酷,還是親人太過殘忍涼薄?
究其原因,是在這個荒誕的世界放棄格里高爾之前,他早已從內心放棄了自我。
在變成甲蟲之前,格里高爾為工作而活,他的生活日程只有工作。
用他的話說,“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後宮裡的貴婦。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領取已到達的訂貨單時,這幫老爺才在吃早飯。”
而他卻活得“就是老闆的一條狗”。
表面上看,格里高爾是為了還債無路可走,卻從不曾想過,自己如此年富力強,積極上進,卻已經喪失了謀一份更加合理有效的工作還清債務的勇氣,亦或在因工抵債的間隙中找尋喘息空間的情趣。
正如卡夫卡所言:“害怕失去飯碗,這種恐懼心理敗壞了人的性格。生活就是這樣。”
這樣的生活看似穩定,卻讓格里高爾被人揪著這份“不敢”,在庸庸碌碌的辛勞中搭上全部自由,畫地為牢。
工作中如此,生活中格里高爾更是為家人而活。
其實,家裡雖然困難,但並非山窮水盡,格里高爾偏偏把自己架在家中唯一頂樑柱的“高地”上——為家人們還債,提供漂亮的住宅,實現音樂夢想……
這一切,已經超越了家人們之間所付出的“必須”,卻讓家人們養成心安理得以親情為名,對他赤裸裸進行掠奪的習慣。
當把別人的需求作為自己生活的重心,甚至努力活著的理由,你的價值便總是建立在別人的要求和評價上。
自我的缺失讓人忘記思考,放棄掙扎,停止反抗,淪為了別人生活的人質。
變成甲蟲後,即便格里高爾自己忍受著“變形”的巨大痛苦,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怕給家人添麻煩,對家人們生活改變感到抱歉。
但這些都沒有用,平靜生活中早已暗潮洶湧。喪失自我的格里高爾,在不能滿足家人需求的那一刻,親情血緣關係早已消失殆盡。
對格里高爾來說,親人的接納是他戰勝蟲性,維持人性的唯一理由。
在家人都拋棄他的那一夜,格里高爾為他人而活的自己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毀滅已成必然。
格里高爾死去後,家人們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更可怕的是,故事並沒有畫上悲傷的結局。
失去了兒子,父母又將對未來的憧憬寄託在妹妹身上——“是為她找一個好物件的時候了。”這對他們來說是新夢想的一個印證。
看著現在年輕富有活力的妹妹,我想,或許在不久後某天早上,她也會經歷另一場變形,也許是變成一隻蝴蝶,但被折斷了翅膀。
縱觀格里高爾的一生,一直在為取悅別人而活。
身體的變型已經不重要了,喪失了個體獨立意識的他,精神早就變形,他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公共的自我”。
其實,我們許多人都曾是格里高爾,只是沒有變成甲蟲。
在工作中讓上司滿意,在生活中讓家人滿意,理由似乎無可厚非:我要賺錢養家,像每一個不動聲色揹負所有的中年人一樣。
但卻忘記了,難道每個負重前行的中年人,只是一個工具人?難道人生所有的付出,不配讓自己的生活滿意?
“變形”或許是對格里高爾的一次“懲罰”,但更是對我們的一次警醒:
遠離那些理所當然讓你付出的人,我們存在的意義不是成為別人需要的某個誰,我們的付出都並非理所當然,最重要的是,讓我們的付出成就我們自己。
要替別人著想,更要為自己而活。
這才是對抗這個世界最堅固的鎧甲。
作者 | 北方有佳,怡然自樂小女博,觀察社會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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