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戰場有一個世人不太熟悉的“松花江魔咒”。
1946年5月,佔盡優勢的東北國民黨軍,連克四平、長春之後,把林彪主力逼退到松花江北岸。然而詭異的是,杜聿明坐擁40多萬人的優勢兵力(東北民主聯軍僅有23萬人),再也沒能跨過鬆花江,使得東北民主聯軍抓緊喘息休整。
看似陷入一邊倒局面的東北戰場,居然魔鬼般地變為相持局面。波濤湧動的松花江到底有什麼神秘力量,遏止了杜聿明的進攻呢?
一、杜聿明的人生頂點
杜聿明自1945年11月擔任東北保安司令以來,與林彪作戰一直處於勝勢。
杜聿明本事高明自不說,在國民黨內算得上一流將帥,東北開戰伊始,杜聿明集中優勢兵力,以鐵路線為軸,連戰連勝,好不得意。
我軍方面,由於初期指導戰略變化不定,該打時沒堅持大打,尤其是沒有趁國軍主力尚未到齊時全面開打,一念之仁,放任國民黨軍相繼空運、海運進入東北,留下無窮禍患。
待敵軍主力新一、新六、五十二、十三等軍相繼進入東北,而我軍相對弱小之際,東北方面又接到指示,務須堅守四平等大城市,為政治談判提供籌碼。
這顯然違背了我軍一貫以來弱兵戰強兵的通例,以弱擊強,要訣在於以高速機動創造區域性優勢,而絕不能集中兵力和敵人拼火力拼人命。這客觀上給杜聿明提供了集中兵力作戰的便利,我軍在四平慘敗,其因乃在於此。
當然,這不光是軍事層面因素導致。1945年底至1946年上半年,國共雙方政治圍繞和平談判進行了激烈的政治博弈,東北戰局要服從服務於政治大局,這沒有什麼話好講。
之所以乍前乍卻,亂了步調,從根子上說,這是我黨真心想和,不願重啟戰端以致黎民塗炭,所以打的決心沒定下來。
當時我軍對國民黨軍留有很大餘地,許多地方未經作戰就白白讓給國民黨軍,黃克誠等一線將領對此意見很大。國民黨則是以和平談判為掩護不斷推進戰爭準備,打起來全無顧忌、毫無底線。
兩相對比,優劣一目瞭然。1946年5月,林彪在不利條件下和杜聿明打主力對決,結果連失四平、長春,不得不一退再退。
林彪敗而不亂,本來從四平撤退時安排得井井有條,各部之間互相掩護,並未給杜聿明太大機會。誰知撤退途中,驟然發生了王繼芳叛逃事件,東北我軍因此蒙受了巨大損失。
王繼芳,四川人,長征時就參加了紅軍,一直跟隨林彪。當時任東北民主聯軍作戰科副科長,掌握著大量行軍機密。王繼芳在吉林梨樹縣梨樹屯駐紮時,與當地一家地主的女兒相戀,部隊撤離時,王繼芳意志不堅定,對革命前途喪失信心,加上女友攛掇勾引,竟然攜帶大批絕密作戰文書投敵。
作戰科是部隊的核心要害科,負責排兵佈陣,哪支部隊往哪走、哪支部隊多少人槍、哪支部隊主官是誰,這些核心機密都掌握在作戰科。王繼芳就算不帶機密檔案,光憑他本人一說,就能把整個東北民主聯軍的秘密透出來八九成。
杜聿明聞訊大喜,把這個叛徒接到長春,親自為他舉辦婚禮,還提拔他為少將參議,推薦給軍統工作。王繼芳不負杜聿明之期望,竹筒倒豆,把林彪所有作戰安排、兵力詳情都說了出來。
杜聿明此前命令部隊追擊,由於摸不清林彪虛實,還有些放不開手腳。此時看透了林彪的底牌,杜聿明便令各部放心大膽地追擊。
新六軍等機械化部隊不再集中兵力,而是分散追擊,一個團一個營都敢追著民主聯軍的屁股打。東北我軍在四平之戰中本已遭受重大損失,此時再被這麼一追,很多部隊都混亂不堪,師、團之間互相無法聯絡。
長春、公主嶺等地接連喪失,杜聿明大軍逼近松花江,一舉拿下號稱亞洲規模最大的小豐滿水電站。為防國民黨大舉過江進入黑龍江,民主聯軍不得不炸燬松花江橋,以極其悲壯的方式退過江北。
不得不說,這是杜聿明在三年內戰中的巔峰時刻,攻城拔寨,所向無敵,好不威風。
二、松花江生死線
杜聿明指揮新六軍攻到松花江一線,一個團越過鬆花江,佔領了位於吉林蛟河的拉法村、新站鎮。
拉法、新站,位於西流松花江東側。此地向北進攻哈爾濱再無大江大河阻礙,同時又是鐵路交匯點,可通往哈爾濱、吉林(市)、圖們,乃是戰略要地。杜聿明佔了這裡,是要為下一步進攻北滿立個樁子、留一個前進據點。
然而敵我雙方都沒想到,國民黨軍進攻的最北端,竟然就此定格在這裡,不起眼的小地方拉法、新站,竟然成為東北戰場的轉折點。
拉法村附近拉法山今貌
杜聿明令新六軍拿下拉法、新站後,出於高明軍事家的直覺,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相繼攻佔四平、公主嶺、長春後,國民黨軍按照一貫的策略,逢城必守,遇地必佔,連戰連勝之後,大量兵力分散開守城,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即使知道林彪的主力受到重創不利再戰,仍然抽不出機動兵力追擊,打到松花江沿線時,新一軍、新六軍等主力部隊都無法保持集中狀態,各師、團分散行動,往往是一個團要擔負一個縣城的守備,再這樣打下去,極有可能被林彪分割殲滅。
因此,佔領拉法、新站後,杜聿明令各部暫緩前進,先穩一穩再說。
就是這麼一緩,東北民主聯軍抓住了機會。
四平戰後大撤退,戰敗的怨氣,加上叛徒帶來的傷害,國民黨軍的猖狂,東北民主聯軍上下無不憋著一口惡氣。指戰員們都盼望著打一場痛快的殲滅戰,把這股惡氣發洩出來。新六軍佔領拉法、新站,送給東北民主聯軍一個大好機會。
拉法、新站的國民黨軍是新六軍263團,以及264團的一個加強營。我軍在附近的蛟河縣駐有有1師、2師兩支主力部隊,敵我兵力對比約為1:5。
這麼大的兵力差距,按理說國民黨軍只能老老實實守住自己的據點。但四平大追擊以來,國民黨軍膽子越來越肥,一個團就敢追著東北民主聯軍一個師打,打順了、打驕傲了、打麻痺了,混然看不到兵力分散後的危機。
此時263團仍然驕狂過甚,不滿足於佔據這兩個要點,還不自量力地向蛟河追擊,不斷派出小部隊騷擾,想找機會咬1師、3師一口過過癮。
1師、2師偵察到這一敵情,向東總請求打掉這一股敵人,林彪當即同意。6月7日夜間,1師、2師集中兵力突襲拉法、新站,打了三天,全殲263團和264團的一個營,263團團長韋耀東以下1900餘人被斃傷、俘虜。
1師師長梁興初下令將韋耀東以棺材盛斂,送過鬆花江對岸,交由國民黨軍安葬。263團是新六軍的主力團,突然遭此重擊,新六軍軍長廖耀湘如同當頭捱了一悶棍,收起了狂傲之心。
八路軍時期的梁興初
拉法、新站戰鬥令杜聿明也猛然醒悟,靠叛徒反水雖能一時取勝,但無法從整體上扭轉局面。國民黨軍兵力越來越分散,僅能控制鐵路沿線大城市,無法集中力量向黑龍江發起縱深攻擊。
東北民主聯軍軍心大振,不斷集中兵力反攻,國民黨軍在松花江北岸短暫控制的幾個據點,都被林彪吃了回去。
杜聿明簡直不知如何收場,打,兵力太散。集中兵力,就意味著放棄城市。放棄城市,那將招致軍政兩界無情的指責。他雖是方面之帥,政治上根柢卻還淺得很,哪敢背這樣的大鍋?
關鍵時刻,蔣介石替杜聿明解了難題。
1946年6月5日,在馬歇爾軍事調停的建議下,蔣介石同意東北戰場暫時停戰15天(6月7日正午開始,至6月22日)。蔣介石的戰略重心不在東北,只需要把共軍趕到黑龍江即可,待關內大戰分出勝負,再騰出手來徹底解決東北。蔣介石原本就沒指望全取東北,杜聿明打成這個樣子,已經是意外之喜。
杜聿明頓時鬆了口氣,順著蔣介石的意圖,先穩住局面再說。松花江以北鞭長莫及,暫時不打。至此,松花江一線成了對峙前線。
看似很合理啊,戰略服從政略,杜聿明順著老蔣的大棋局在佈局走子,沒錯吧?
大錯特錯。
東北戰局,關鍵問題在於保持有生力量。林彪手裡一直保持著主力軍,這支主力軍還一直保持著面積相當大的後方根據地,不管怎麼受打擊,都有地方療傷、恢復。杜聿明的當務之急是儘可能地壓縮林彪的生存空間,儘可能多地吃掉林彪的主力。難道滿腹經綸的杜聿明將軍,不知道有個詞叫養虎遺患嗎?
然而蔣介石無視了,杜聿明輕視了,給林彪留出了喘息的機會,大錯鑄成,無人察覺。
處於嚴重生存危機之下,中共東北局卻看得十分明白,1946年10月27日,哈爾濱悄悄派出兩個人秘密奔赴南滿。正是這兩個人,讓松花江魔咒變得更加不可破解。
三、陳雲寧死不棄南滿
這兩個人,分別是時任北滿分局書記的陳雲,時任東北民主聯軍參謀長的蕭勁光。此二位都是東北我軍決策層的人物,危難關頭,兩人為何要離開哈爾濱?
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堅守南滿。
杜聿明放棄北攻黑龍江後,調轉矛頭進攻南滿,企圖一舉解決後顧之憂,徹底剿滅共軍在南滿根據地的殘餘兵力。
南滿根據地起初很大,南起大連,北至白山、臨江,橫跨遼寧、吉林兩省的東南部,因此稱之為南滿(沿用偽滿洲國時期的俗稱)。
但這一地區距離國民黨主力太近,杜聿明調動兵力相對方便。1946年8月下旬,杜聿明集中八個主力師10餘萬人,兵分三路大舉壓向南滿。至10月中旬,南滿根據地大部喪失,遼寧部分淪陷殆盡,只剩大連一角,因為蘇聯原因無法再攻。北面吉林省部分,只剩下以臨江為中心的長白、蒙江(今靖宇縣)、撫松四縣,軍隊只剩下第三、第四兩個縱隊4萬多人。
敗得這麼快,一方面是敵軍優勢兵力集中起來了,敵我實力懸殊,實在打不過。另一方面是南滿根據地領導層意見不一致,是戰是退意見有分歧。
這麼打下去,僅剩的山區根據地也要被杜聿明奪走。
陳雲、蕭勁光此時到南滿主持工作,就是要給南滿部隊統一思想。
我黨我軍的強項,歷來就是統一思想。然而當此大敗之餘統一思想,談何容易啊!
陳雲(右)和蕭勁光
不少人都覺得,南滿的精華地區都丟了,礦產區、產糧區、人口密集區都丟了,再堅持下去沒有意義了。而且敵人兵力太強,死打硬拼下去,遲早要打光,不如放棄南滿,到松花江北去,集中力量守北滿。
持這種意見的人不在少數,已經嚴重影響到南滿我軍的軍心。
1946年12月11日,蕭勁光以東總參謀長、遼東軍區司令員之尊,在七道江前線指揮所,召集南滿部隊師以上幹部開會,要統一繼續戰鬥下去的思想。
蕭勁光開宗明義,必須堅持南滿,一邊在長白山區打游擊,一邊適時在適當位置集中主力,和敵人主力死磕,打幾個殲滅戰扭轉局面。
沒想到,蕭勁光的提議應者寥寥。反對者卻言之鑿鑿:臨江四縣空間狹小,沒有迴旋餘地,再打下去死路一條,為什麼就不能北上去找主力呢?
開會開了三天,仍然無法統一思想。眼看再這麼爭論下去,敵人就要打過來了,蕭勁光沒辦法,只好請新任南滿局書記陳雲來作最後決斷。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陳雲沒再慣撤退派的毛病,說上級既然讓我到這裡主持南滿工作,我就拍個板:南滿必須堅守,寧死不能放棄。
聲色俱厲地拍完板,陳雲從戰略上作了有力的解釋和說服工作。
首先,南滿雖與北滿互不相連,但南滿的戰略意義在於能夠吸引國民黨兵力,使其始終有後顧之憂,不敢放膽進攻北滿。戰略上我們保持犄角之勢,將起巨大的槓桿作用。
其次,南滿棄守,代價太大。國民黨軍已經隔斷我南北滿聯絡,要突出重圍,勢必損失幾千人。即使到達北滿,那裡的戰鬥也不輕鬆,打起來仍要損失幾千人。萬一打不過,我們不得不向後撤,就算大難不死撤到蘇聯(當時林彪已有撤到蘇聯求生存的保底打算),以後總要打回來,打回來又要損失兵力,不死幾千人是做不到的。這樣一筆賬算下來,我們南滿根據地白白丟了,兵力卻比就地死守損失得還多,哪個更划算呢?
第三,東北國軍就像一頭牛,牛角頂著松花江,牛尾巴對著南滿,我們承受的壓力雖然大,但必須拽住敵人的牛尾巴,讓它不敢隨意動彈,這樣松花江防線就穩住了。
陳雲一番分析,打開了大家的思路,開拓了戰略眼界,堅守南滿的總體思路就這麼定下來了。思路一定,方法也活了。
之前戰守之計不定,面對國民黨軍的進攻,南滿諸軍只是被動應付、節節抵抗,結果就是節節後退、節節失利。現在在陳雲、蕭勁光的指導下,南滿我軍改為主動出擊、與敵人打對攻,在敵人分路進攻的縫隙中,穿插迂迴、分割包圍。
如此一來,局面大變。1946年12月中旬起,南滿我軍在陳雲、蕭勁光等人領導下,開展了艱苦卓絕的反制戰鬥,一連打了四次,史稱“四保臨江戰役”,不僅有效牽制了國民黨軍向北的攻勢,還以靈活的戰術、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保住並擴大了南滿根據地。
尤其是第四次戰役,陳雲、蕭勁光親自指揮四個師的兵力,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以不惜付出四分之三、甚至五分之四主力的代價,硬扛國民黨軍主力的攻擊,居然於不可能之中,分割包圍了國軍89師和54師的一個團,以三敵一,消滅該部國軍共計7800餘人,打死600餘人,生俘89師少將師長張學堂、少將副師長秦世傑、政治部主任唐彬等人。
這一仗打得國民黨軍灰頭土臉,完全顧不上向松花江北進攻了。
四、攻守逆轉
南滿軍奮勇出擊,北滿的主力也沒閒著。
北滿與南滿無縫銜接,制定了“南打北拉、南拉北打”的策略。說白了,就是南北互動,調動敵人,使其兩頭不能兼顧,疲於奔命。
南滿四保臨江的同時,林彪指揮北滿主力打響了“三下江南”之戰。自1947年1月5日起,北滿主力連續三次越過鬆花江,向國民黨軍分散的據點發動攻擊,調動國民黨軍主力向北移動,一方面減輕南滿陳雲、蕭勁光的壓力,另一方面也不斷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一下江南,打疼了孫立人的新一軍。新一軍留了一個營和部分後勤部隊駐守九臺縣城東北的其塔木鎮,兵力僅有700多人。北滿部隊圍住其塔木敵軍,調動新一軍其他部隊前來增援,分別在張麻子溝和焦家嶺打了兩場伏擊仗,新一軍傷亡3250人,一個團被成建制消滅。
二下江南之戰,東北我軍戰略高超、戰術拉胯的短板暴露出來。我軍先在城子街出其不意地吃掉新一軍老底子38師的89團,但隨後進攻德惠犯了亂衝亂打的毛病,雖然集中了80多門大炮,卻搞成四面均攤,每個攻擊正面都有炮,沒能形成具有強大摧毀力的攻擊點,激戰數日沒能破城。杜聿明急忙令新一軍和七十一軍主力來援,林彪見無法破城,只好撤出戰鬥。
三下江南,局面陡然發生變化。此前北滿我軍打得都是孤立分散之敵,圍住的頂多是國軍團級部隊。這次戰鬥,北滿我軍胃口大增,接連圍住敵87師、88師這樣的師一級部隊。
不僅胃口大增,牙口也變好了,圍住了能突進去,全都嚼碎了固然有些勉強,吃掉一部分卻不在話下。1947年3月12日的靠山屯、姜家屯戰鬥,敵87師一部分被圍住,幾乎被全殲。88師逃回農安縣城,被北滿六縱包圍起來,若不是敵主力快速增援,這個師恐怕也要報銷了。
杜聿明在德惠前線指揮作戰,帶車隊返回長春時,意外與我軍主力遭遇,車隊大部被打消滅,杜聿明只帶著幾輛車狼狽逃回長春。我軍部隊並不知道杜聿明就在車隊中,打得稍顯鬆懈了一點——因為作戰目標是進攻九臺和農安兩個縣城,否則,東北國軍主帥驟然於此被捉,東北國民黨軍可要鬧出天大的笑話了。
三下江南、四保臨江戰役後,杜聿明從主動進攻轉入被動防禦,雖然仍佔據著長春、公主嶺、四平等要害城市,但廣大鄉村地區都成了中共的天下,杜聿明苦苦哀求蔣介石,再調2個軍的主力馳援東北。
但1947年初的蔣介石,正為全面進攻的失敗為苦惱,把精力轉向對陝北、山東兩大解放區的重點進攻,一點多餘的機動兵力都抽不出來。杜聿明要兵而不得,只好縮手縮腳地繼續奉行防守策略。等待他的,將是東北野戰軍狂風暴雨般的進攻。